李申
任何事物都要发展,中医也要发展。在科学飞速发展的今天,如何实现自身的现代化,也是中医面临的时代课题。谈论《周易》和中医的关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医要求前进的愿望所引起的内在骚动和不安。 尽管现在的中医仍然讲《内经》和阴阳五行,尽管在世人的心目中,“保守”几乎是中国传统的专用词,但实际上,中医也是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前进的。历史上有重大贡献的医学家,都有自己的独特建树。“医者,意也”,是历史上许多伟大医学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不仅是要求医生根据具体情况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要求医学随着时代不断前进。 医学要前进,必须随时吸收最新的思想成果。春秋战国时代,阴阳说是新的思想成果,医学及时地用来说明病因、病机,指导自己的实践。汉代,五行说流行,医学又及时以五行学说来整理自己的思想材料。魏晋时期,五行说的缺点暴露了,当时的人们也不重五行说,所以《内经》也遭到冷落。医学家们则直接地求助于实践经验。宋明时代,理学兴起,不论理学家赋予理什么内容,也不管理学家们如何谈论格物致知,在医学家那里,理,只能是医学面对的那些对象的内在联系,格物致知就是去寻找这些联系,所以才有金元四家和张景岳。 医学在追踪时代最新思想的时候,往往有得有失。医学在汉代建立了五行体系,也带来了许多附会。当医学冷落五行体系,面向实践的时候,同时也否定了必要的理论思维,导致了鬼神迷信观念的侵入。金元时代的医家,都有自己的片面性。然而,医学就在这样的矛盾运动中不断地前进了。 历史上,一个不断发展的民族,一个不断发展的事业,保守,都不是它们的主要传统。中华民族能够发展到今天,保守,也不是它传统的主要方面,否则它就无所谓发展。孔子、董仲舒、朱熹等人,虽然他们都创造了令后人非常痛苦的,也是保守的思想体系,但他们本人却并不保守,因为他们所创立的,在当时,都是一种新学说。保守与否,是后人的事情。就是在近代,虽然有慈禧、袁世凯,但也有洪秀全、康有为和孙中山,最后,是共产党和毛泽东。假若保守真是中国的主要传统,那至少不会有这一系列人物和事件,不会有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 就是易学,也是一条不断发展的河。历史上的易学家,都说自已的注解最合《易经》本义,实际上,他们几乎谁也不合《易经》本义。从理解《易经》的角度看,这些易注多没有价值,它不过是随意解释。从思想发展上说,越是不忠实的倒越有价值,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新思想。 许多人谈论医易关系,自认为谈的是二千多年前或三千年前的那个《周易》,实际上,他们谈的不过是汉易、宋易等等。比如什么先天、后天之学,河图、洛书、阴阳鱼图等等。它们都不是《周易》中就有的东西,而是后来才出现的东西。在本书的适当地方,我们还要涉及这些问题。 任何思想,都受着时代的局限,都必须发展。牛顿力学曾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东西,并为科学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使科学成为正确的同义语。直到今天,当人们说什么不科学的时候,也就是说那个东西不正确。但是,二百多年以后,它就成了相对论的一个部分。特殊情况,不再是到处适用的绝对真理了。马克思主义创立以后,列宁发展过它,毛泽东发展过它,许许多多的人都发展过它,并且还在继续发展它。当我们谈论中医和《周易》关系的时候,至少有以下几个问题应引起我们的思考: 中医是应该主要从现代医学中吸取营养,还是主要从哲学中吸取营养? 假如要从哲学中吸取营养,是应该从两千年前的《周易》中吸取营养,还是应该从现代哲学中吸取营养? 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周易》?是继续让易学之河流淌,象古人那样,不断用新的思想去发挥《周易》,还是把它作为一件文化遗产去加以研究,而不是崇拜? 答案应该是十分明确的。《周易》对于古人,是经,是指导他们行动的理论基础,所以他们不得不世世代代地重新解释《周易》,以适应自己时代的需要。现在,《周易》已经成了历史,和长城、故宫一样,成了历史。我们可以从各个方面去研究它,赞颂它,但是已不必崇拜它,也不须重新解释它。有些人说《周易》如何如何宝贵,似乎里面藏有无穷无尽的宝藏,然而他们从中挖出的,不过是现代那些最普通的哲学教材中都能找到的那一点点常识,每人能挖出多少,也往往与各人的哲学修养大体持乎。 中医要前进,要继续发展,第一要从医疗实践中吸取营养,第二要从现代医学中吸取营养,第三要从现代哲学中吸取营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周易》再好,也是黄昏之光。“夕照明”之说,只能用于自我激励。 任何一种有价值的思想体系,从中国古代的《周易》到现在的马克思主义,都有两种因素组成:一是它的结论,二是它的精神,即它得出结论的途径和方法。就象一个人有肉体和灵魂一样。随着时代的前进,它的某些结论会过时、死亡,甚至会全部过时、死亡,它的精神却要长久地存在下去,绐后人以启发和激励。 中国古代能够留传下来的那些学说,往往都是当时的新思想。我们研究古代思想史,主要也是注意这些新思想。真正“述而不作”,只会重复前人结论的那些东西,往往为我们所不屑顾。在古人来说,为了当时的现实需要,他们不得不较多地援引前人的结论,把前人用创新精神所得的东西教条化、僵化,成为束缚人的桎梏。更甚者则只会寻章摘句,以为那就是圣贤说的绝对真理。有识之士,瞧不起这种人,也瞧不起这种态度。从孔夫子时代起,就把这种人叫作“小人儒”,后来又称他们为“俗儒”,“陋儒”,说他们从事的是雕虫小技,甚至说他们的行为是“俗儒破道”,即破坏了大道理,不断流淌的易学之河,是一条日新之河。弃旧图新,是易学之河的灵魂和精神,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的核心、灵魂和精神。如果不是要故意糟蹋自己的传统,就应该承认中华民族传统的这个核心和灵魂,否则中华民族只要一个孔夫子就够了,甚至孔夫子也不会有,更不会有今天。如果真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点什么,那么首先是这种日新的精神,面向世界,面向进步,从人类最新的文化成就中吸取营养,来发展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创造民族的新文化。 近代以来,当帝国主义的炮舰叩开中国大门以后,西方文化也跟着涌了进来。“长袖善舞,良富善贾,”西方人强大,西方文化也一定全是好的,中国文化也一定全是不好的,包括中医在内。在一段时间里,中医甚至被看作巫术迷信。然而中医以其独具的疗效始终没有被消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提倡中西医结合,中医学有了迅速的发展,并且已经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当中医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的时候,它有时不得不借重这个,借重那个,以证明自己的价值。现在,中医完全用不着借助别个以自重,更用不着借助《周易》。 所说的医易相关云云,主要是说中医从《周易》取来了阴阳学说。即使这是真的,那么,在二三千年前,中医取来了阴阳啊,五行啊,当时是种先进的思想,在二三千年以后,难道中医还必须眷恋着这个往事,继续讲阴阳五行,并且永远地讲下去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中医需要借助《周易》以自重,而是《周易》需要借助中医以自重,所以才讲什么医易同源。中医则完全不必讲这些。它完全应该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最优秀的部分之一,挺直腰身,独立地跻身于世界文化之林。 中医现代化,是每一个中医界的人士、每个关心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人,甚至每一个中国人都关心的事。然而,中医如何现代化?即所谓中西医如何结合的问题,并没有完满解决。所以,有些人甚至产生了疑问,中医能不能现代化?需要不需要现代化?在这里,谁也难以开出手到病除的药方,只能根据历史和理论做一些大致的展望。 中医和现代医学,面对着同一个对象,抱有同一个目的:为人治病。二者不仅有许多共同的认识(如人体脏器的性质和功能),也有许多共同的作法(如服药),这就是它们联合的基础。在医疗实践中,二者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中医自然无法并吞现代医学,现代医学也无法完全代替中医,这就使二者有结合的必要。 这些年来,我们国家为中西医结合曾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大致可分四个层次,第一是国家不仅办现代医医院,也办中医院,第二是现代医医院内设中医科,而中医院内也允许现代医存在,第三是提倡医生们中西兼通,第四是提倡二者在理论上结合。治疗中,一个不奏效时用另一种。一些药物也开始结合:在西药中掺中药,中药中掺西药。这些工作,有些实现了,有些还在摸索中前进。 中西医结合中,最难的还是理论上的结合。现代医学理论无法完全替代阴阳五行说,中医界则担心,假若抛弃了阴阳五行,还有什么中医?这里的问题在于把二者都看作是完满自圆的理论体系,好象两个玻璃球,只能并排放着,并肩朝前滚,各走各的道。 实际上,无论是中医还是现代医学,虽然都有一些基本理论,但都不象数学那样具有逻辑严密的、自圆的理论体系,它们都有一些裂缝和缺口,甚而象联邦制一样,在主要理论之旁,还有一些和主要理论并存的、少有逻辑关系的理论存在着。因而都可能容纳其他理论。 中医的理论基础是阴阳五行说。但阴阳包括不了虚实,所以有阳虚、阴虚之分:也不能完全代替寒热表里,所以阴阳不得不和它们一起并列为“八纲”。中医传统的病因说是七情,六淫。但六淫包括不了吴又可发现的“异气”,也无法用传统的方法来对付这种“异气”,所以温病学得以自成一家,居于阴阳五行、七情六淫之旁。 现代医学代替西方中世纪医学,开始于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心脏的构造、血液的循环,人体结构、巴斯德的细菌病因学、弗莱明发现青霉素、琴纳发明种牛痘……几乎都是各自为战,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统一的理论,但他们都面向一个目标:实事求是地认识人体,对付疾病。最后联合起来,成为庞大的现代医学联邦。直到现在,理论也不能达到高度的统一。细菌病因说不能解释心血管疾病。而各自为战的情况也仍然在继续:研究癌变,研究爱滋病等等。在这个新的进军中,中医也不甘落后。 在对付疾病这个战场上,中西医应该协同作战,在协同作战中,先实现一些局部的联合,待时机成熟,再建立统一的中华新医学。 在协同的过程中,中医应该不断地抛弃那已被证明是错误的东西,比如肾主生殖,命门、三焦之类。在技术手段落后的古代,对人体的认识有许多错误,不足为怪,西方也是如此。从《内经》时代起,到王清任止,甚至王清任以后,中国医学,把弄清人体的情况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现在,近代医学已经实现了我们的先人世代追求的目标,我们应该欢迎它。这只须在五脏之旁,实事求是地添上第六脏“睾丸”,使它主生殖,而让肾主管泌尿就行了,而不应再讲什么肾藏精之类的呓语。把功能和实际的器官统一起来。在这些问题上,应该胸怀博大,以能者为是。谁的正确,就听谁的,谁能治病,就用谁的。用一句深刻影响了中国命运的俗话来说,就是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而不能存门户之见,抱残守阙。 中国将来的医学,应是中华民族的新医学。这个新医学,应是各种有效理论和有用医术的联邦制国家。为建立这样一个“国家”,用不着《周易》。在这个“国家’里,可以把《周易》作一件文物但不必“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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