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沪:信仰是从生命里长出来的
2010年09月09日 来源:贵阳日报
何光沪教授
何光沪,1950年生于贵阳,1979年毕业于贵州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1982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宗教系基督教专业,获哲学硕士。之后师从任继愈教授,于1989年获哲学博士学位。作为我国宗教学术界知名学者,他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宗教学原理研究室主任,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宗教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宗教学、宗教哲学、基督教神学等领域的研究。著有:《多元化的上帝观》、《有心无题》、《神圣的根》等;译有:《宗教哲学》、《现代基督教思想》、《基督教神学原理》、《全球伦理》、《系统神学》等;编有:“宗教与世界”丛书、《蒂里希选集》等。
很多年以后,何光沪教授会回想起生平第一次懵懵懂懂的体验到“信仰”时的情景。那是在1968年,中学毕业的他离开贵阳下乡当知青了。当时,“在基层可以用‘摸爬滚打’来形容,晚上去打柴,山路崎岖,一不小心就滚落下去。祸福无常,身不安命不立。整个氛围像个房子一样又大又黑,黑得让人窒息想冲破出来,但不论如何挣扎,似乎都挣脱不出。加上自身的出身不好,根本看不到有什么前途。”感到“绝望”的他深知,只有找到一个出口才不至于绝望、才能支撑下去。一个让他都感到吃惊的念头清晰的生发了,“眼前的这个世界并不就是一切,一定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证据何在呢?英语作为一门不同于当时眼前世界的话语系统,成了证明另一个世界存在最触手可及、形而下的证据。“英语是我的第一个所谓的‘信仰对象’,也是我的救命稻草,它所指向的‘别处’让我少受了很多来自‘此处’的无常与煎熬。”
“我们学语言是为了看书看报,与人交流,但当时学英语无处用不说,还有危险。就好像不让锯子锯木头,不让望远镜看远方一样。不过,语言毕竟是看世界的一面窗口。”他是在学了三年俄语后,从字母拼读起步开始自学英语的。“手头上倒是有一本英语练习册,可练习册后并没有附录答案,做完题后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他想到了去找100里外、在县城当老师的姐姐。但进城得走40里山路、60里公路,他想到了爬货车,“必须在路坡的高处等着,经过的货车下坡时才方便‘居高临下’爬上去。再等车子到县城停下后跳下来。”
1978年,他考入了贵州师范大学外语系,主修的便是英语专业。一年后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宗教系基督教专业,攻读完硕士学位后师从任继愈教授攻下宗教哲学的博士学位。“我想用理性的方式,去弄清楚另一个世界是何种的存在、当时那懵懵懂懂的信仰又是什么。”作为一名反省求新的学者,他觉得别人为他定做的“传教士”和“文化基督徒”这两身“行头”不怎么合身,“我是一名宗教学研究者。研究宗教就一定是宗教徒,这是一个误区。其实我们研究宗教,作为宗教学或者宗教科学,那是用一种客观的、理性的态度、方法来进行研究,至少研究的出发点应该是客观的和理性的。但是最后的结论可能是因人而异的,所以研究宗教不等于就是信仰宗教。”但是他也承认“信仰”,“信仰是从生命里自然长出来的。否则当年在大山里,也没人说,没人教,怎么就有了信仰的对象了呢?”
同时,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他关注人的心灵处境和自我超越,立足于宗教的维度对世界性的伦理信仰、现代化进程等公众议题进行解析并发言;并试图沟通科学与宗教等界域,张扬价值理性,寻找人作为人的共同价值与福祉。因此,“百家讲坛”不是他唯一的舞台,他活跃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与人们交流着自己的成果。9月5日上午,何光沪教授带着自己的思想回到了阔别三十余年的故乡贵阳,站在了“知行讲坛”的讲台上。
人的世界并不就是一切
记者:您成长在一个大街小巷都飘满红旗的时代,主要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最后研究并接受了科学和宗教本身都具有的价值理性。您对基督宗教的认识,前后的差距应当会很大?
何光沪:我们那一代在小时候,宗教是被妖魔化的。说来巧合,我上的新华路小学,便是由解放前贵阳市最大的天主教堂和大修院改建而成的。记得有一次,教堂前面有一组宣传画,一个罐子图片下面就配一行说明文字,说的是“罐子里装的是孩子的眼珠子,教徒们用来制药”、“罐子里装的是孩子们的心脏,教徒们用来炒菜”,我们还冲着7、8个做祷告的老太太辱骂。上社科院学宗教史时,至少是从知识论的角度,我对基督宗教才有了颠覆性的认识。原来解放前的中国长期没有孤儿院制度,出于利益、文化等各方面的考量,教会收养、教养孤儿的事,被以讹传讹成了“小孩子被剜眼剖心”。
知识背景越多,越觉得我们之前对基督宗教的误解很多。事实上,我们对科学精神的理解也是有误差的,五·四提倡的“赛先生”到现在仍然没有过时。人们误读、误解反而构成了我研究的一种特殊体验。
记者:但凭直观感受,会觉得我们的科学技术取得了长远的发展。
何光沪:我们看到的是满街的科技成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这并不等于我们有科学精神。比如说北京的汽车,跑起来的速度只能和自行车一样快,从小一点说是我们缺乏理性,人们不遵守交通规则,造成了堵车;从大一点说,是规划设计存在不合理的地方。根本原因就是对科学精神的理解错了,我们讲的科学就是绝对正确。老是抱着理论不放,科学便是死的。
科学的生命和灵魂是尊重事实,这比理论、理性更重要。也就是说科学不仅仅是为了证实,而是为了证伪,用事实去修正理论,永远对的就不是科学。科学有个前提,不能把对象神圣化或妖魔化,世界没有神圣性,但世界是好的,是有规律的。总之,科学是承认人的有限性的,理论无法解释的东西,要谦卑的承认自己的无知,只有这样了才能去改进。
记者:但是科学理性能代替信仰么?
何光沪:信仰寻求理解,有体验之后去理性探究,是信仰的清晰化、条理化过程,不能通过理性检验的信仰,是迷信。信仰本身有理性价值,但又不是理性的结果。确切地知道一件事情,就不是信仰,而是一种理性,就有如眼前的这个杯子是不能成为信仰的对象的。信仰是一种跳跃,让人的眼光不局限在眼前的世界,让整个人的生存不因这个世界的不圆满而绝望。信仰提供了一个超越的价值维度:人的理想总不能完全实现,人的世界并不就是一切,但人的怀疑与相信都是健康的、积极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而科学理性只负责真,不负责信仰与价值观。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会上多是分子学家、医学家,全部讲要优生,我听着有些发麻,事实上我们去看英国科学家霍金,流口水嘴巴都合不拢,像个弱智吧,还有天生失明但感人无数的美国作家海伦·凯特。我们很多有正常体力、智力的人,都差他们差很远。这个例子就说明,科学理性倘若不考虑到价值的问题,便可能是暴虐的。
人就像推石头的西西弗
记者:人的世界并不就是一切,眼前的世界并不就是一切。那如此无止尽的循环下去,人们可能会觉得无常、渺小无力。
何光沪:世界的本质就是变动、无常,但这不是人的宿命,人有作为人的境界。人和动物不一样,动物吃饱了就满足了,但人不会因此而满足。人总是想超出物质、当下、有限,人的求知欲不会停歇。也就是说,人是不能止步,得不停超越的,如果停下来就会自我怀疑。人之所以有动物所不具备的理性,就是出于对无常的把握,想从无常中寻找到有规律、有秩序的有常来,没理性的疯子造出来的椅子大家就不敢坐,怕摔倒。所以考古发掘,挖出一根自然的石头,就不叫文物,如果有人工的打磨就叫文物,它有工具理性的意义在里面。
人的理性是对自然的超越,人也必须完成自我超越。比如说从情感角度看,人最重要的莫过于爱。爱有父母和儿女之间的爱、恋人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兄弟姐妹之间的爱,可以使人超越自然、超越动物的境界。但是亲爱、喜爱、情爱都没有使我们超越自我。因为我同谁有情、没情,是因为这个人同我相处,给我正面或负面的印象,换句话说,这脱离不了“自我”这个中心。只有一种爱——仁爱,才能使人超越自我。放弃自我中心,投身到一种超越性、无限性的境界中,这就构成了信仰。
记者:信仰应当是人的追求?
何光沪:是的。人的追求就像推石头的西西弗,但不会像神话里的西西弗那样推上去又落下来,人的境界会循环上升的。
桃花源在个人心中
记者:但追求越高,人们会觉得越累。境界与快乐能统一么?
何光沪:世俗的快乐永远不会让人满足。你去同大家心目中的成功人士交朋友,会发现他们很多都不开心不快乐。就有如马塞尔所说的,占有越多,就越多的被占有,越焦虑。人就像赌徒一样,对着眼前的筹码数了又数,亢奋而又空虚。这种占有性的行为为什么不能让人真正安心?因为人的存在被各种欲望遮蔽了、异化了。
有境界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如果你累得值得,心灵就是平衡的。如果是为了很大的目标就值得。你要追求高远的东西,会觉得不累,觉得心安,但这也不是一劳永逸的,中间必然会有一个犹豫、痛苦的过程,这就在寻找与自己相处,与他人相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记者:但世上并无桃花源,人总是被各种欲望包围裹挟着,很多有境界的人在当房奴。
何光沪:有钱没钱不能成为所有的价值尺度,房子是一种价值,一篇好的文章也是一种价值。这两种价值没有高低,可以由自己去选择,但关键是自己心里认同哪种价值。所以,不要让集体“抹煞”自我,也不要舍集体而保自我。我们只要认准一条,生活是有意义的,不是空虚的,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值得。我们在世间万物中创造,为世界留下了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即参与“存在”。按照道家的说法,这就是“道”,按照儒家的说法就是“天”,按照佛家的说法就是“阿赖耶识”,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这就是“上帝”。
人真正存在的价值,就是要自知、自由、自如、自然,也就是说人得按照自己的样子去存在,自由地去挖掘自己的潜能。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像一张绝版邮票一样,自成一套价值体系,自己对自己满意。桃花源就在自己的心中。
记者:古今都有人在思考一个问题,有境界有德行的人往往得不到福气。
何光沪:这种德福不一致确实导致很多问题: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如果有德的人没有好下场,那大家都去自私好了,谁会去自我超越呢?在世俗化越来越严重的今天,信仰会提供了一种看世界的视角:在某种意义人性中有神性的存在,表现在人是有道德感的,做了坏事会知道是坏事,对不起别人自己也会很难受。基督教说,有信仰的人对不起上帝就会下地狱。我们姑且换个方式来说明:小孩子最怕被父母遗弃,如果受到父母的喜欢,会是最幸福的。可以这样说,有德性的人,永远都不会被遗弃,这就是一种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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