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义: 佳美?薇拉与乔丹:冬天里的一个美丽童话
有健全身体的人真的很幸运,而人生的精彩对于世上的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灵魂,他和她都应该拥有异常美丽的生命过程。那种美丽,不仅仅是梦。而真正的生活,之所以生动使人留恋,就是它通过努力,就可以获得那么多让人流连忘返的内容。
篮球,就是这个构成内容中令你振奋的人性元素之一。而乔丹,这位平凡又伟大的球员,就愿意和善于给予敬慕他的弱者以这份心灵的快乐。
佳美?薇拉法,就是这样一位让乔丹在意并“心动”的女孩。她是非常容易在人群中被忽略的人。人的身体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对于它的主体来说,当然不可能就是一个纯粹自我的概念,也不能认为就是一个明确的图像,它是一个难以改变的实在。身体对于人类说,是不可能均等的健康和健全,更不可能人人都拥有一个可以成为球星的肉身。世界可以活在自己的意识中,但身体却是外在的事实,它只能在先天的基因和生长因子的基础上生长、变化和发育。不停息的变迁也不可改变诸多偶然性因素造就的既定的、“独特的、非任意的结构”。[ 哈维?弗格森:现象学社会学,刘聪慧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页。]身体对于很多人来说在原始的既定中是不完整的,更不要指望它达到一个理想的模型;即身体大部分是“一个相当不完美的构建物”[ 同上。]。我们现在要描述的就是一位先天性脑性麻痹的顽强的、迷恋篮球运动的女孩;她因仰慕乔丹,而把有乔丹参加的篮球赛事作为自己唯一的美好的心灵寄托,作为知己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她的四肢萎缩扭曲,严重畸形,很多看到她变形的身体的人几乎都不想再回头看一眼,不想接受如此残酷的生命现实。这个女孩随时性的肢体严重痉挛和抽搐难以控制;她虽然已经19岁,但身体发育几乎还停留在幼童时期。她的脸庞的肌肉和神经瘫痪失调,双手双脚不能自主活动,她只能用下颏操纵轮椅。她不能正常与人交流,发声困难,吐字模糊,讲话时必须不断地喘息和吸气;她曾经经历大小20次矫形手术。但是这个女孩没有倒下,没有被这个身体的灾难压垮,她经验的自我始终充满坚定的意志,她让扭曲的身体通过对乔丹篮球的膜拜,成为自己站立起来并活下去的动力;每一次到球场出现在给她的专设位置上,她都要因为筋疲力竭而恢复很长时间,才能集中精力,欣赏乔丹和他队友们的精彩表演。但是她几乎场场必到,从不缺席。
乔丹的朋友、记者鲍伯?格林讲述了一个关于佳美姑娘的一则使人午夜梦回之际心生暖意的美丽故事。佳美对格林说:“曾经有一次,我的父母好不容易买到了球赛的票,带我来到这里,把我的轮椅放在地板上。在球员尚未进场的时候,我试着挪动轮椅,为了接近公牛队的长凳。”她接着说:“情人节就在这一周,我带了一张情人卡,我想送给迈克尔?乔丹。”当前来阻止的警卫弄清楚这位残疾姑娘的意图时,主动帮助她去公牛队队员席旁与她一起等乔丹。“我终于把卡片送给了乔丹!”她说着,忍不住热泪迷蒙。“乔丹说,这是给我的卡片吗?”佳美已经不能自制自己的情绪,兴奋地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乔丹抽出卡片,笑着说:“谢谢!”佳美每年的情人节都收不到几张卡片,但她鼓足了勇气,拼命地努力争取,她挣扎着,她用心暗自鼓励自己,去吧,佳美!最终真的乔丹就在自己眼前当着姑娘的面,读了这张卡片。她说不出的兴奋和感动,整个一个晚上,佳美都觉得生活真美好,她躺在床上,甚至一边流出了暖暖的泪,她几乎飘然如仙,就这样辗转着,久久不能入睡。不久后,有一次汽车展,意外得知乔丹也来此亮相。佳美央求父亲,带她前去找乔丹;啊,他真的在那里!并且用亲切的眼神看着佳美。佳美用下颌艰难地推动轮椅,到乔丹的面前对乔丹说:“你还记得我吗?”乔丹马上回答:“你不就是那个送我情人卡的小女孩吗?”乔丹告诉佳美,其实,情人卡之事以后,这位球星一直挂记着她,曾经在体育馆多次四处寻觅这个特殊的残疾女孩儿。崇拜他的球迷可以说千千万万,但佳美却使他心茎搏动,那不是一个伟大球星的身体对一个残疾的、可怜的、别人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的女孩的身体的联结,而是一种乔丹的身体、意识、情感的事实存在,撇开世俗法则溢出的真诚。
身体的质料的一致性,神经系统、大脑、腺体、消化、呼吸和循环血液系统,本是由化学分析的氢、碳、氮磷钾等元素构成,而最后形成的身体结构、造型的差异,却使得“自我”被那副并不满意、甚至厌倦、憎恨的肉身所顶替,自我和原我不情愿地没于这个世界,以一具我不愿意接受的“形体”与他者相遭遇和共处,这难道是身体的正义?
可是,我们的乔丹内在地觉知到那个女孩身体的不幸,他必须体恤、不,是关爱和真挚的友情。他只要想起来就格外关照身边的人,尽力通过各种渠道使佳美顺利地得到一票难求的入场券。一次,在夏末秋初,母亲告诉佳美,有人寄信给她,她打开信,发现一叠厚厚的入场券。还有几句附言:“希望你会喜欢这一季球赛,我也期盼每一晚都能见到你。——迈克尔。”天啊,这位别人连看一眼都觉得厌烦的女孩,彷佛进入了神话,离开了赛季,她就失魂落魄,那是她的希望,她因渴望和缘分,进入了乔丹的世界;她很感动,但又觉得有些许难过、空虚和淡淡的焦虑,她怕失去这一切,尊敬又可爱的乔丹,像亲人一样给了她温馨的回忆、信念和生活的勇气;在球场上,乔丹偶尔回眸望一望佳美轮椅的“席位”,而佳美正在仰望着他,他们之间的信息在这个空间中传递,彼此的意念的搏动,在空气中回荡,正是这位场上的飞人,给了她穿越身体障碍的无限强大的能量。
身体仅仅是一个物理、物质或者生物性的躯壳,只有精神才使它充满生机、情感与伟力。怎么能因为先天造型的差异、残缺或者丑陋而遭受到冷眼、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偶然的“造物”过程中的阴错阳差才使我们的身体千差万别,而又因身体形态的差异,人生的过程和经历中被挖掘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这是谁之过?其实,是残缺的身体为强大健全的人承担一个残酷的概率,本来这个灾难不属于他们的身体啊!异化颠覆了“身体性”的现象学定义。乔丹的伟大在于他要冲破这种由于身体的差异而划分的主体间性的障碍,他跨越这道鸿沟和身体本质的既定性,他与佳美的故事实现了他的爱的奉献。康德说:残疾人尽可能地培养另一种感官做前一种感官的代理者,并大量练习生产新的想象力;[ 康德:实用人类学,李秋零译注,2013年版,第52页。]而佳美不是一个器官的问题,而是全身多部位的残损和变形,功能减弱或缺失,这个可怜的女孩,唯一整全的是她美丽的心灵。并且,她意外地得到了乔丹的温暖的友情和抚慰,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体的窘状,并在对乔丹和篮球比赛的炽热感情中,冲洗内心的、长久的、不可弥补的伤痛;她的肉身得到了心灵和意志的补偿;乔丹的篮球成为他生命的最宝贵的那一部分;她原来没有“乔丹”和乔丹的篮球,今天,她是幸福的,因为那个伟大的身躯的实在与形象,化成了佳美的一种信念,激发了本来就该爆发的青春活力。佳美曾经常梦想能够像正常人那样在森林里散步、在海岸边自由地呼吸、攀爬黑岄的高山、在澄碧透明的湖中击水嬉戏,而命运使她的身体只能牢牢地栓锁在轮椅上。她与属我的身体的关系成为了她命运的决定论公设,那个人类整体的非决定原则和偶然性降临在具体的她的存在状态和似乎必然性结局。但倔强和美丽心灵的佳美,通过乔丹和乔丹的篮球,决心把握一次不幸的自我的自为,通过自为使自己虚无化自己身体残疾的这个事实,“自为的身体绝不是我能认识的给定物,它在此处超越。”[ 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384页。]感谢乔丹给了这个个体化的灵魂用“自为”来改变和超越佳美身体的处境。
同样,乔丹把几乎同样命运的丹尼尔?史派克,这位靠药物维持生命的患红斑狼疮、后天失调的残疾的青年,他把他也视为自己亲爱的朋友。他戴着一顶棒球帽,经常把轮椅与佳美放在一起,乔丹听说了他的故事。他们被乔丹安排在体育馆内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乔丹把这件事当做自己的责任。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位晚到或者缺席,乔丹总会忧心忡忡。“他不会把关切之情明显地表现出来,但他会不停地瞄准佳美和丹尼尔的位子;他即使在与队友讲话和热身时,也总会不断地看着那两个放轮椅的地方,直到佳美他们来了,他才会集中精力回到赛场自己的挑战上。”
乔丹已经是一个体育运动史上的传奇,他已经不仅仅限于他的无以挑剔的无限完美的球技,对于很多喜欢他的人来说,他的存在远比球赛本身重要,他的运动竞技的身体语言和语言之外的语言远远超越最后的比分,他对于弱势人们的爱和关切已经给美国的社会造成一种震动以及其它包括政治风潮完全不同的冲击。有一次刚刚结束与黄蜂队的比赛,在巨大的球迷尖叫的轰鸣声中,他发现6公尺外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弯垂着脊背、十分瘦小萎缩的小男孩,那孩子几乎没有力气向乔丹挥一下手,但乔丹凭借敏锐的眼神、特有的穿透力和他那雷达般怜爱的本能,径直走到那男孩的身边,蹲下来跟他讲话;那个男孩兴奋的差一点从轮椅上摔下来,乔丹扶着那个激动万分的孩子的身体,轻声安慰和抚摸着他的肩头,天气很冷,乔丹一直陪着他,直到男孩的父亲找到一个满意的拍照的位置拍下一张照片为止。这种事,不是伪装出来的,是内在的修行与本能,它发自于本真的原我。很简单,就是因为男孩期待着他,他就走过去,“使得小男孩的脸庞整个亮了起来。就算往后这个小男孩在人生道上饱受挫折,但我相信他永远记得在某一个夜晚,乔丹陪伴他进入了他的世界。”[ 鲍伯?格林:空中飞人 迈克尔?乔丹 我的天下,胡洲贤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29页。]小男孩沉浸在那幸福的一刻,尽管他的头始终抬不起来,但他的眸子却闪闪发光。
[ 关于这一段故事情节,来源于鲍伯?格林:空中飞人 迈克尔?乔丹 我的天下,胡洲贤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文中的对话,本书略有删改。]乔丹还有很多这一类的故事。他非常关心体育馆附近居住在贫民区的四个孩子,那几个孩子不管大雨和大雪天,每当乔丹的车子要路过时,他们都要静静地等他,只是为了看他。乔丹说,住在那里的孩子们几乎都没有什么未来,他们看不起比赛,有几次乔丹把他们带进来;太太芃妮妲说:“他担心因为着迷球赛影响他们的学业和荒废功课,如果发现他们需要家教的话,他会帮他们找。”
乔丹一直关注丹尼尔的病情,还几次到圣路克医院看望接受治疗的丹尼尔。丹尼尔曾经告诉佳美,“迈克尔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同上书。]
在这些年轻人的心中,乔丹不仅仅是一个存在,乔丹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乔丹有时像似一杆火炬,照亮了他们本来暗淡的生活。
“无限的折磨,
温柔的精神。”
让我们用爱,
撬开那紧锁的门。[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72页。本诗前两句,源自特拉克尔原诗《夜》第87页。]
身体的存在,外在世界最现实地接受和承担它的表象,人自身也由于身体的“活着”的事实,而是自我的意识与关于世界的意识发生关联,从而判定自我的实存性。显然,如果身体(其实主要是肉身)的先天残缺,当然会影响人的意识或心灵的完整性。佳美和丹尼尔这样的少女少男怎么能够进入无自性的“非我、无形、忘身”的佛家境界,他们在实实在在的有形世界中只能对自己的认知和情感进行修正性的变异,而恰好乔丹的篮球世界给他们开辟了一个“内部感官”独特的口岸,乔丹的友情和对弱者的关爱救赎了他们的身心,使她们激活了被残疾的痛苦压抑、掩埋已久的并渴望放飞的心灵。篮球、赛场的激越氛围、啦啦队宝贝的表演,特别是乔丹的友情,使佳美和丹尼尔本该释放的欢乐愉悦的心理元素得以飞扬。感谢这个身体的“现量(感觉认识)”使他们找回快乐。残疾的身体可能影响一个人的行为,但“行为不是一个事物,但也不是一种观念。”行为不过是一种形式[ 江怡:维特根斯坦 一种后哲学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5页。此为梅罗—庞蒂《意义与无意义》中的一句话。]。人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去改变行为,再通过新的行为,回塑新的自己。人其实在感性空间和理性空间中生来都不是自由的,但通过教育和培养,在成长过程中,可以改变生命状态,并且使“脸不再成为身体的灵魂”。[ 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笔记,许志强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页。原文字为“脸是身体的灵魂”。]
在这个无意识的造星的时代,人们卷伏在各自的身体之中,他们在应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们的期盼公平和基本的他者的尊重,使另外的身体与其结成一个友善的共同体。这里我们可以列举瑜伽行派的关于“法”的三类说教帮助我们润色和理解佳美与乔丹篮球这个凄美但充满心灵活力的故事。人的身体与心灵是依赖于纯然的想象活动(pari-kalpita,遍计所执的)与纯然真实的“存在”(pari-nispanna,圆成实的)以及它们之间相互依存的一类(para-tantra,依他起的)[ 请参阅舍尔巴茨基:佛教逻辑,宋立道等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35页。];人由身体出面,充任纯然真实的存在者(存在物),其圆成实在正是在纯观念性的精神活动中体现和表达的,而这种依存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能够确立的。可以想象,佳美由于身体的原因,她的日常起居、餐饮与必要的行动,将是何等艰难;痛苦伴随着这位可怜的的“纯然真实”的身体,但是,由于乔丹的篮球的出现,点燃了这位不幸的女孩的“纯然想象活动”的热情与希望,乔丹给了她努力的意向和与躯体残缺以及肉身痛苦斗争的勇气,她竟然成为了一位“整体大全者”,她通过对于乔丹篮球的纯然感觉、热爱的经历和乔丹本人对于她的心灵细腻的关护中,从纯的感觉活动认知纯的有,最后通达到绝对的大梵境界。[ 同上书,第235-236页。]
摘自孙慕义:《身体与真理》
(摩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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