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白发生黑丝
大历四年的冬天,寒流侵袭潭州(长沙),大雪下得家家灶冷,户户衣单。杜甫以船为家,停泊在湘江岸旁,从秋到冬,已经四个多月了。左右邻船,都是捕鱼为业的人。渔夫们最初看杜甫是个外乡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对他怀有戒心。后来看这满头白发的老人,右臂偏枯,两眼昏花,带着一家人,生活和他们一样贫困,日子久了,就不把他当外人了。他们有时从渔市上回来,提着半罐酒到杜甫的船上闲谈,杜甫有时也到他们的船上坐一坐。彼此熟了,大家无话不谈。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渔税上边来。天寒水浅,大鱼都入了洞庭湖,渔网又常常冻得撒不开,可是官家的渔税总是有增无已。越逼近岁暮,鱼越少,税吏的面孔就变得更为狞恶。这真叫人活不下去。一个年老的渔夫愤慨地说,“从我十几岁扯起渔网的那天起,渔税就压在我的身上,好像打鱼就是为了交渔税。打了一辈子的鱼,交了一辈子交不清的税。索性天下的水都干了,鱼都死光,打鱼的人都没有了,倒也痛快!”老渔夫抬起头来,望一望船篷外茫茫的大雪,接着说,“叫他们向这冰天雪地要渔税吧!”
听着这类的话,杜甫暗自思忖,十几年来,东奔西走,总看见农民身上背着一辈子交不清的赋税。男人死了或是逃亡了,女人还得交税;钱和粮都光了,差吏就把衣服和用具拿去抵偿;衣服和用具拿完了,还交不清税,只好卖儿鬻女。如今他五十八岁了,陆地上没有一块安足的地方,滞留在这条狭窄的江上,掺杂在过去很少接触到的渔民中间,想不到这里的人也被租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回想今年春天,初入潭州,停泊在花石戍,登岸散步,但见田园荒芜,柴扉空闭,农具仍在,农民却逃亡得无影无踪。这带地方并没有遭受过北方那样的兵燹,竟也这样万户萧条!这是沉重的赋税造成的后果。他心里纳闷,当今的皇帝怎么这样不察民情,于是脱口吟了两句诗,“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现在看来,下令减税是不大可能的,湘江的水是不会干的,鱼也不会死光,但是渔民走投无路,把渔网抛在江里,像农民一样逃亡在外,另谋出路的日子恐怕也快到了。
渔夫们说完自己的苦楚,看见杜老(他们这样称呼他)的生活比他们更可怜。他虽然没有租税负担,却是老病缠身,衣食无着,杨氏夫人常常眉头双皱,凝视着滚滚不息的江水,愁着没有米下锅。十六岁的儿子宗武饿得满脸苍白,每天还要用很多的时间读什么《文选》。渔夫们私下里常常为杜甫的生活担忧,觉得这一家人飘流在外,无亲无友,总要有点打算才好。这天大雪不住地下,老渔夫倾吐了满腔的愤慨,看见杜甫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到处是补丁,冻得直是咳嗽,不禁转换了笑颜,把他暗自为杜甫盘算了许久的一个办法说了出来。他说,“杜老,请你不要见怪,你的生活也实在艰难。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上月我患风湿病,骨节酸痛,四肢发麻,你给了我一包蜀地的苍耳,我熬水喝了几次,很见好转。还有你从北方带来的决明子,也治好过船上孩子们的眼病。杜老,你有这样的灵药,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到鱼市上摆个药摊卖药呢?既可以医治病人,又可以买点米回来。”渔夫说完了,有点担心杜甫见怪,于是补充了一句,“不知杜老觉得怎样?”
杜甫认真地听完了这段话。在老渔夫为杜甫出主意的同时,杜甫的心里就在想,卖药,我是有经验的,在长安时,我在王公贵族的府邸里卖过药,在成都时,我在一些官吏中间卖过药,如今流落潭州,为什么不能把药卖给老百姓呢?他没有等渔夫补充的那句话说完,就把渔夫前边的话重复了一遍,“既可以医治病人,又可以买点米回来”。这表示他接受了渔夫的建议。
大雪过后,刮了两天刺骨的冷风,把阴云吹散,气候渐渐转暖。杨氏夫人从箱笼里找出来一包一包的草药。这些多年的草药,有的是从前自己培种的,有的是从山野里采撷的,其中还有少许在同谷县深山里挖掘的黄独。十几年的积累,经过自己的服用和分赠朋友与路人,剩下的也还不少。杨氏夫人把药分门别类,装在一个布袋里,交给杜甫,杜甫拿在手里,并不觉得怎么重。
在一个比较和暖的早晨,杜甫跟着左右邻近的渔夫到了离这里不很远的鱼市。
杜甫听从了老渔夫的劝告,众渔夫觉得像是听从了他们共同的劝告一般,都喜笑颜开。鱼篓里的鱼本来就不多,而且又都是小鱼,他们心里明白,反正卖不了多少钱,今天与其说是卖鱼,倒不如说是帮助杜甫卖药。大家希望杜甫卖药一开始就能得到成功。他们把鱼市上最优越的地位让给杜甫摆药摊,那是一座庙台,又干松,又引人注意,有主顾来买鱼,渔夫们并不夸奖自己的鱼是怎样新鲜,却都指着庙台上的药摊,说那些药如何珍贵,都来自产药闻名的地方,有长安的,有陇西的,有成都的,有夔州的,其中有些药在潭州花多少钱也买不到。没有多久,卖药的事就传遍了鱼市的周围。附近长期患风湿病的、打摆子的、闹眼病的……都争先恐后,到药摊前来买药。价廉物美,不到一上午,杜甫的药卖出不少。
市集过后,渔夫们围拢着杜甫,回到船上,把杜甫卖药成功看作是自己的胜利,大家有说有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杜甫和他们的交谊也更深了一层。
此后每逢市集,只要天气不太坏,杜甫就跟着渔夫们到鱼市上摆药摊。买卖进行很顺利。杨氏夫人也暂时展开了愁眉,不只有钱买米,而且还间或能给杜甫置办一点酒肉。宗武的面色好像也不那么苍白了。这中间,老渔夫却又有一点另外的担忧。他知道,杜甫的药是旧日的储存,没有新的来源。卖完了旧存,没有新货,固然严重,更严重的是杜甫身体衰弱,一旦旧病发作,这可怎么办。又看他整个上午坐在庙台上招呼买主,也太辛苦了。他于是嘱咐年轻的渔夫们,此后不要过分为杜甫的药吹嘘;每逢看到杜甫卖出一点药,够买几斤米时,就催促他早点收摊回家。
后来老渔夫想出来一个望长久远的办法。他取得杨氏夫人的同意,带着宗武到远方药市上置办一点新的药材,放在杜甫的药袋里,把杜甫经常服用有效的旧药取出,交给杨氏夫人好好保存。一遇到杜甫显出有些疲倦的样子,他就说,“杜老,你在船上休息吧,叫宗武跟我们去摆药摊,这孩子也是懂得药性的。”老渔夫对杜甫的关怀,使杜甫深受感动,他又听从了老渔夫的话,此后就常常让宗武替他去卖药。
一天,宗武又和渔夫们一起到鱼市上去了。阳光照耀着水上的波纹,江上的船只轻轻地摇来摇去。杨氏夫人把船板刷洗得干干净净,杜甫一人靠着长年随身的乌皮几,心情平静,不由地想起许多问题。
他一生饱经忧患,用尽心血,写了两千多首诗,诗里描述了民间的痛苦、时代的艰虞和山川的秀丽,而莽莽乾坤,自己却漂泊无依有如水上的一片浮萍。自从中年以后,衣食成了问题,谁像这些渔夫那样关心过他?从前在长安时,是“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如今在达官贵人面前,仍旧是“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日暮途穷,真像是可怜的“穷辙鲋”和“丧家狗”。多少亲朋故旧,以及一些作诗的朋友,见面时输心道故,甚至慷慨悲歌,可是一分手就各自东西,谁也照顾不了谁。想不到儿个萍水相逢的渔夫,对他却这样体贴照顾,无微不至,使他感到无限温暖。而自己过去对待穷苦的人是怎样呢?回想两年前在夔州,生活比较安定,家里有一棵枣树,任凭西邻一个无食无儿的妇人过来打枣儿食,不加防止,秋收时,地里多丢下一些谷穗,任凭村童拾取,也不干涉,自以为这就是很能体贴穷人了。此外写了些替穷人说话、为穷人着想的诗歌,但是比起渔夫们对他的热心关怀,还是差得很多。像在成都写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是出自一片至诚,但是对于无处栖身的“寒士”们到底能有什么真正的帮助呢?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爱人民的心远远赶不上渔夫们爱他的心那样朴素,真诚,而又实际。他看见农民和渔民被租税压得活不下去时,想的只是“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可是渔夫们看见他活不下去时,却替他想出具体的办法。请皇帝减征赋,只是一个空的愿望,而渔夫替他想的办法,却立见功效。
他对于那两句自以为很得意的诗发生了疑问。
正在这时,宗武提着药袋回来了,后边跟着一个客人。这客人大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矫健精悍,目光炯炯。上了船,和杜甫寒暄了几句,听出来是山南巴州人的口音。他说他姓苏名涣,是潭州刺史崔瓘幕府里的从事。
苏涣这个名字,杜甫在阆州、梓州时,仿佛听人提到过。人们说他是一个精良的弩手,百发百中,在巴山道上常常抢劫显官富贾,绰号人称“弩跖”。州府里说他是个出没无常的强盗,田野间说他是个杀富济贫的侠士。不知怎么回事,不久又中了广德二年的进士,充任侍御使。后来,杜甫回到成都,转徙夔州,关于苏涣这个传说纷纭的人物,也就很少听人提到了。今天出乎意外,他出现在杜甫面前,杜甫感到无限惊奇。
苏涣却一见如故,无话不谈,没有丝毫避忌。这时江上风和日暖,好像大地将要回春,杨氏夫人烹茶煮酒,款待这稀有的客人。客人说,过去在巴州的故乡,就仰慕杜甫的大名,杜甫的诗却读得很少。最近在崔刺史幕府里的书案上读到几卷传钞的杜甫的诗,其中有《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样的名篇,有“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那样的警句,有“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盗贼本王臣”那样的至理名言,真感到不同凡响,这是陶潜死后三百年来难于听到的声音。能够与这样的诗的作者生逢同时,是一件大快事。最近潭州居民都互相传告,鱼市上有位卖药的叫作杜甫,所以特来拜见。“你老人家可就是这些诗的作者?”说到这里,苏涣的语调转为低沉,杜甫的心里也勾起一缕凄凉的情绪。
他没有等杜甫回答,就接着说起他自己的过去。“你老人家在阆州时,也许听人说过巴州有我这样一个强盗。我们巴州一带的賨人(古代四川北部一个少数民族的名称),从来就剽勇善战,又能勤劳生产,织出的布匹天下闻名。这些布匹虽不轻柔华丽,却是坚固耐久。刘邦和项羽争天下的时候,刘邦听取了阆中败类范目的献计,征募賨人为他平定三秦。此后賨人的命运便算注定了,供历代帝王牛马一般地驱使。一有战事,就征调賨人为他们打仗;战事平定了,又向他们征敛大批的布匹。賨人的布匹永远织不完,自己的身上穿的却永远是破破烂烂。十几年来,外地的商人也看上布了,他们运来一点米、一点盐,用一本万利的盐米,向他们骗取大量的布匹。上元二年,梓州刺史段子璋叛变,自称梁王,也到巴州来募兵。我亲眼看着賨人世世代代无法摆脱的负担和痛苦,我不能容忍了,我说,来个结束吧。我纠集了百十个健壮的青年,隐伏在巴山里,仰仗着我的弩弓,专门劫杀吸血的商人和敲人骨髓的官吏。”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好像要缓和一下由他的谈话所引起的紧张气氛。他笑着向杜甫说,“你的《光禄坂行》里有两句诗,‘马惊不忧探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请你放心,那时你若是从我们巴州的山下经过,我们的长弓是不会向你射击的,我们会对你表示热烈的欢迎。”
这句开玩笑似的话把杜甫也说笑了。初次见面,就这样没有分寸,话刚脱口,苏涣就自觉失言,可是杜甫并不介意。苏涣立刻接着说,“你在梓州、阆州时期的诗,还是‘盗贼本王臣’说得对。那些王公大人说起强盗来,像是说一种怪物,罪大恶极,个个该杀,其实强盗哪一个不是善良的老百姓?租税徭役,逼得人们无路可走,不起来当强盗又怎么办?不过你老人家还是太忠厚了一些,总希望皇帝略有醒悟,能减税减租,来解除他们的苦难,你看,这能办得到吗?皇帝和他的大臣们,若是不向老百姓索取租税,还不是比穷人更没有法子活下去?他们一不会耕田,二不会织布,三不会打鱼……不过我当时也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以为自己有一片好心肠,有一套好武艺,只要振臂一呼,就可以解除大家的苦难。实际上,我们起事不久,就因为人力孤单,遭到了失败。”
他没有说他是怎样失败的,杜甫也不想追问。杜甫近来常常考虑,到底怎么样才能真正解除百姓的苦难,想来想去,总是想不通,现在听到苏涣这一番话,像是闻所未闻,却也含有一些新的道理。这道理仿佛是在八表同昏的宇宙中透露的一线微光,在处处穷途的旅人面前伸出来的一条小路。但他一时回答不出话来。
苏涣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手卷。他一边打开手卷,一边说,他本来不惯写诗,近些年来,有了不少感触,还是用诗写下来比较合适,因此写了许多首,可是不大讲究格律,现在吟诵几首,请杜甫指教。他用沉重的语调把下边这首诗读给杜甫听:
毒蜂成一窠,高挂恶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断魂亦飞。
长安大道边,挟弹谁家儿。右手持金丸,引满无所疑。
一中纷下来,势若风雨随;身如万箭攒,宛转迷所之。
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几。
杜甫一听这首诗,就知道是苏涣从个人失败中得到的教训。诗在艺术上,若拿杜甫平素对诗的要求来衡量,是相当粗糙的。但是它蕴藏着一种新的内容,表现了一种新的风格。杜甫把这首诗吟味了片刻,便兴奋地向他说,“我一向称赞陈子昂的《感遇诗》、李白的《古风》,今天听到你读了这首诗,可以说是陈李以外,又树立了一个新的旗帜。‘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几’是你作了一番事业以后,得到的经验。我也一向疾恶如仇,可是从中取得这类经验的事业,不用说做,我连想都还很少想过呢。”
苏涣听了杜甫对他的赞许,十分高兴,听到最后一句杜甫自己的感慨,他只认为是杜甫的谦虚。他被赞许所鼓舞,接着又诵读了几首。诗的体裁是一致的,内容比前边的那首更丰富了,涉及到日月的运行和宇宙的变化,世路的艰险和统治者的残暴,人民的痛苦和必然的反抗……读到最激昂的地方,诗里才思云涌,辞句动人,每逢一首读完了,都像有些东西沉重地压在人的心上。小小的船篷里,任凭日影移动,“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
邻船上一片人声,渔夫们从鱼市上回来了。苏涣诵诗也戛然停止。他站起身来,和杜甫告辞,并约杜甫有工夫到他的茅斋里去谈。
杜甫吃过午饭,精神异常兴奋。午睡不成,只是反复吟味着苏涣读给他听的那些诗。诗的功夫并不深,但格调与众不同。李白早已死去了,高适也死了,岑参还在西蜀,却久不通音讯,也没有听说他有什么新作。大历改元以来,听人传述的一些所谓新派的诗人,不是用诗谄媚权贵,就是骗取女人,诗风堕落到这等地步,致使他今年春天在《南征》诗里写过这样的诗句,“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以表达他的寂寞心情。在难以盼望有什么知音的时刻,竟遇见了这样一个奇人。
苏涣所钦佩于杜甫的,是杜甫已经完成的惊人的成就;杜甫所倾倒于苏涣的,是苏涣诗里隐示着许多过去还没有人道过的新的内容。若是对苏涣的诗给以评价,可以说是突过了魏文帝黄初时代的诗人们。但是个别的地方,杜甫并不以为然。苏涣诵读过的诗中有这样四句:
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
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
杜甫还记得,贾谊在《论积贮疏》里引用过古人的话,“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赵晔的《吴越春秋》也有类似的句子。苏涣的诗显然是从汉代的这句谚语里脱化出来的。他把“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写成“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已经有些夸张了,不过去原意还不远;但是后两句为什么改写成“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呢?难道一夫不得意,真能使四海行路难吗?杜甫暗自考虑,这两句诗若是根据古人的原意,就应写作“一夫不得耕,万人难为餐”,若是保留苏涣的“四海行路难”,那么“一夫不得意”要改成“众人不得意”才好,“一夫”反正是不大妥当。
杜甫尽管不能同意苏涣诗中个别的诗句,但是苏涣这个人和他的诗的出现,在杜甫看来,确是一个奇迹。同时他又把邻船上渔夫们的生活、言语、思想、感情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一生漂泊,看见的事物不算不多,接触的人不算不广,但究竟世界上还是有许多人和事过去不只没有遇到过,而且也没有想到过。不料在这垂暮之年,眼前又涌现出一些新的事物。自己也觉得年轻了许多,好像白头发里又生出黑丝。过去怀念古人,常常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慨;如今设想将来,不知有多少美好的事物是看不到了。苏涣说,他能和杜甫生逢同时,是一件快事;杜甫今天能遇到苏涣,心里也同样高兴,真好像司马相如遇见了一百年后的扬雄。他情不自禁,提笔写出来这样的诗句:
庞公不浪出,苏氏今有之。再闻涌新作,突过黄初诗。
乾坤几反复,扬马宜同时。今晨清镜中,白间生黑丝;
余发喜却变,胜食斋房芝。
写到这里,江上已是黄昏,暮霭苍茫,两岸人家疏疏落落地升起几缕炊烟。一阵寒风乍起,江水拍击着船身。近些天,杜甫每逢听到夜半的风声便感到心神不宁,仿佛古代的神灵在湘江上出没。杜甫趁天色还没有完全黑,迅速把他那种感觉凝炼成四句诗,写在纸上,作为这首诗的结束:
昨夜舟火灭,湘娥帘外悲,
百灵未敢散,风破寒江迟。
杜甫和苏涣很快就成为亲密的朋友了。有时苏涣到杜甫的船上,有时杜甫到苏涣的茅斋。二人无话不谈,彼此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杜甫看苏涣有如蛰伏在沙水里的蛟龙,很惋惜这样的人材,朝廷不能使用。杜甫常常流露出这种惋惜之情,苏涣却是另有一种看法。他说,“我放弃了巴州的强盗生活,并且进士及第,人们说我折节读书,改邪归正,但是我并不指望朝廷看中了我。”他指着墙上的弓弩向杜甫笑着说,“我并没有抛弃这个东西。”
杜甫听他这样回答,很难推测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坦率亲切,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两人的政治态度有相当的距离,却不是没有渐渐接近趋于一致的可能。杜甫建议他修改“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那两句诗,他表示接受,说是考虑考虑再改。杜甫从他那里也得到不少启发。杜甫虽然没有放弃对皇帝的幻想,但是认为指责朝廷不合理的措施,爱护挣扎于生死之间的百姓,应该更为积极。他身体尽管衰弱,百病缠身,精神却更为健壮起来。他在一首寄给朋友的诗里写出“齿落未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这样坚强的诗句,用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把这首诗读给苏涣听。
一天,天晴气朗,杜甫望着岳麓山想到远方的南岳,无意中背诵起建安诗人刘桢的诗,“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背诵到第四、第五句“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时,心里起了一种难以调和的抵触情绪,再也背不下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正的凤凰绝不会羞与黄雀同群”。他立即把刘桢的诗意反转过来,写了一首《朱凤行》,诗的下半首是,“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
从此杜甫终日生活在渔夫们中间,也经常和苏涣来往。过了元旦,又过了清明,新归来的燕子好像旧相识似的穿过船篷,两岸桃李盛开,杜甫两目昏花,也觉得花枝照眼,生趣盎然,白发里的黑丝仿佛又多了一些。在这美好的春光里,尽管鸱枭般的贪官污吏到处横行,混乱的局面还没有止境,他内心里却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忽然在一个四月的夜里,潭州城内,火光四起,居民奔走相告,说湖南兵马使臧玢叛变了,刺吏崔瓘已被杀死,士兵们正在大街小巷奸杀抢掠。这突然发生的事变,在湘江上的渔船中也引起一片骚乱。大家不知如何逃避时,苏涣在人群中出现了,他手里没有拿着别的东西,只有一只弓弩。
他跳到船上,向杜甫和渔夫们说,“大家不要慌乱,我陪送大家暂时躲避一下,有我这只弓弩,看哪个乱兵敢侵犯我们。”
这晚月光皎洁,杜甫的船和渔夫们的船结成一队,苏涣手持弓弩站在船头,逆着江水向南驶去。后来到了衡州,苏涣看见杜甫和渔夫们脱离了危险,和他们挥泪告别,独自往岭南去了。
杜甫虽然又经历了一次变乱,精神仍然是健壮的。但是这年冬天,忽然百病俱发,不久便病逝在湘江上的船中。苏涣到了岭南,东漂西泊,最后参加了循州刺史哥舒晃的起事,又遭受失败,被岭南节度使路嗣恭杀害。这时距杜甫逝世,已经过了五年了。
写于一九六二年春
(摩罗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