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考“龙”、面孔论与亢龙有悔
——2024 春节手记
The Dragon Year:Testing the Dragon, the Face Theory, and the Arrogant Dragon will Regret — A Spring Festival Diary for 2024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之普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周易上经·乾》
“违反戒律的人自己也成为戒律。”
——弗洛伊德
又是一个龙年,它沉重地来,也不会轻轻地离开。庄子“逍遥游”罢,借酒长歌,慨叹天年:“不食五谷,吮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也。唐代文学家、哲学家,被誉为“诗豪”之刘禹锡有诗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刘禹锡:陋室铭]。
龙是一束光,是一首中华民族心灵和精神中最长最深沉最悠远最值得敬畏的歌。盘古创造时空世界,如同“要有光”的圣言那样,开辟天地。盘古就是那在虚无混沌之中造出万物万有的“太极”;而太极为中国人的“道”,此道本无终始,太极为至,太极至真,至善,至美,至如。[ 金岳霖:论道,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30页。]
这道、这太极、这光,就是我们心中的龙。
壹 考“龙”
中华民族的“龙”的文化概念和图腾,源于盘古的传说;约起于东汉后期,至三国开始流转演绎。现存《魏大飨记碑》最早提到盘古:“起尚盘古,罗天龙焉。”东吴韦昭《洞记》有记:“世俗相传为,盘古一日七十化,覆为天,偃为地……。”有考据以为:盘古为龙神合一,源于中国本土;炎帝、蚩尤等从黄河流域向南迁徙,伏羲的传说演化为盘古氏。范文澜考:盘古一说,是古代先民吸收了南方各民族“盘瓠”传说,加以古人的哲思和想像,如东汉应劭的《风俗通》最早出现盘瓠之记。闻一多《伏羲考》一文考证盘古即匏瓠,即葫芦等藤类植物,“盘”字古义为开端,“古”即葫芦,寓意多子多福(葫芦-福禄)。后有人亦称盘古氏乃是伏羲的语音误传;另有《搜神记》亦佐证盘瓠之说。盘者,回旋,盘绕,屈曲。自然三界之内,何物可为此大自由?唯有龙蛇者。 更多学者认为盘古神话源自印度佛教东传,源自印度创世神话梵摩神创生宇宙的叙事。元前1500-前1000年间《梨俱吠陀》中神灵“阿特曼”[ 梵语a^tman。印度哲学术语,乃特指奥义书(梵Upanis!ad )和吠檀多派(梵Veda^nta )哲学,用以表示‘自我’、‘神我’之术语。此乃由动词‘呼吸’(梵van )转成之语,因认为呼吸乃是生命之根源,故进而以 a^tman 为统摄个人之中心。]创造了初人布卢沙,其被肢解献祭,创造了世界:“月亮由心意产生,太阳由两眼而发,口咀生出天神和火,气息生风,脐出太空,头为高天,地为两足,四方出耳。”肉身世界从而诞生,此神话由佛教东传入神州。
梵天作为原人,从身体各部位化生出天地万物。而盘古正是生于卵形宇宙之混沌中的莽荒弘境,孕育至一万八千个春秋,方开天辟地,又经一万八千个冬夏,其身体各个器官组织化生万物之后冥灭崩裂而卒,共36,000年寿终。史学大家吕思勉认为:“《五运历年记》和《三五历记》为象教东来后,杂糅彼外道之说而成。”[ 见吕思勉:盘古考。]日人高木敏雄在《比较神话学》亦有盘古为吠陀神话中原初巨人布卢沙之说;屠孝实曾论,盘古传说来源于印度的原初巨人化生万物。[ 屠孝实:汉族西来说考证。]“盘古”似与梵古汉语音相近,《摩奴法典》中的梵天,中文亦有译为“盘古”。饶宗颐论证:“婆罗门经典,虽未译为汉语,然初期来华僧徒,多属婆罗门种姓,通晓吠陀,因此印度神话完全可以通过东渡的僧人转述而为中土人士所知悉。”[ 饶宗颐.:饶宗颐东方学论集. 汕头大学出版社. 1999:年版,第306页。]
三国时传说:“天地浑沌,盘古生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主于天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亦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年,然后天地开辟。盘古龙身人首,……开目成昼,合目成夜,呼为暑,吸为寒,吹气成风云,叱声为雷霆。”[ 唐·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大正新修大藏经(36册),卷42,第320页;又可参阅欧阳询:艺文类聚,中华书局,1982,卷1,第2页。]以上可盖然之,盘古为龙,加号“元始天王”,游乎天地之间;《五运历年纪》说:“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 阅董期张:广博物志(卷九)所引《五运历年纪》。]
民间流传的洪荒流作品,印证了皇权龙威、皇帝为“真龙天子”之说,龙颜、龙袍、龙庭、龙舟、龙灯、龙壁、龙门、龙舞等一类皇室与民众杂混的理念民俗风起潮涌,此民风,为封建帝制的维系、固若王道之政治渲染,大兴“龙之传人”之亚宗教意识与被统治的无意识。如上古神话中的第二个量劫,后被道教神话化的“龙汉初劫”就曾由洪荒小说再现。在洪荒小说中,天地间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化成了三大神兽,分别是祖龙、元凤和始麒麟。三大神兽各自繁衍壮大,同各种上古凶兽展开对决,并最终胜利。后来三大神兽分别创建出统领鳞甲的龙族、统领飞禽的凤族和统领走兽的麒麟族。
兽族逐渐繁衍壮大,修行者也越来越多,为了争抢越来越少的灵气,三界间一场胶着不解的混战,即“龙汉初劫。”在道教神话中,“龙汉初劫”是五劫之首,其余四劫分别是“赤明、开皇、上皇、延康”。此演绎的“龙汉初劫”,就是中华创世神话中的“盘古开天”,而盘古则逐渐被造化成祖龙这位元始天尊,即先天元气开创万物之神龙。
野史撰存, 嬴政取上古因果之大法器,为稳固皇道气运,逆天而行,终一统中原,建立大秦,自识为祖龙。其失德失民,草菅人命,践踏公义,焚书坑儒,高压无道,大兴文字狱,不允百姓妄议专制苛政,建长城,步驰道,屠戮贤士明臣,四野神州,无不悲叹叫苦。天道为施救黎民,普渡众生;差遣赤龙与祖凤化身社稷凡尘,高祖刘邦蜂起,如蛟龙戏水,四海翻腾。刘邦审时度势,采纳张良、樊哙的建议,顺民心,扩大其政治攻势,召集各县群众乡绅,宣布废除秦朝苛法,颁布实施“约法三章”。内容是“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诸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阅《汉书·高帝纪》。] 之后,中国龙 一直被皇室所使用,代表了财富和权贵;在民间,常用来象征祥瑞,是中华具有代表性的智慧。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有言:“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是可见 , 《易经》如人内心之“龙”之书,实因其对自强精神的精辟阐述,如《乾》卦以龙为喻, 描述了其隐显与潜跃的状态,表现刚健有力的 积极奋发状态;同时,在《乾》《豫》《震》诸卦中也都体现了这种以刚毅、雄健为主导的价值取向。《周易集解》引《子夏传》:龙,所以象阳也。又引马融:物莫大于龙,故借龙以喻天之阳气。《小象传》:天德不可为首也。此是以“天德”释“龙”。由乾卦大象传可知,天之德行刚健不息,而龙可为其一象征也。《周易·乾·文言传》: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周易·乾·彖传》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龙者变化之物。能飞能潜,故借龙比君子之德也。乾卦全卦取龙之象,《易传》及后世学者因而于诠解此卦之时阐发“龙”之含义。《周易》以乾元为大易之始,儒生则以龙为进德修业之标的。
《尔雅翼》总结为龙象“九似”:“头似牛,角似鹿,眼似 虾,耳似象,项似蛇,腹 虎须、额下有珠等外形和面孔,是多种生物集合而成的一种无所不能、与天象相合的神物。” 五行中,龙属青木,是生命的象征,《山海经》及其它先秦时期,位列首位的则是烛龙,而冰夷是修炼在昆仑山上的一只冰龙。龙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从汉代以后就不断地出现在中国文化的各个领域中,并与中国传统政治相结合,成为一种奇异的力量。董仲舒《春秋繁露》里所讲“龙”和“龙文化”专指政治制度,但二者有别;即“夫之为君,则为其法与民。若不如此,则君臣之道无所用也。”
我国最早完整出现十二生肖文献资料的是东汉王充的《论衡·物势篇》,取“龙”属为:“辰”亦有其玄机。《国语·鲁语下》记载了一个季桓子穿井而获狗的故事,孔子去,谓弟子曰:“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但儒家假以龙威之性,赋予皇权之至尊,奉为真龙天子之身。“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印度学者Sivapriyananda (1992) 指出古印度十二生肖或Rā?i属巴比伦体系由希腊人所传入,印度十二生肖皆依照希腊十二宮翻译命名,以希腊四元素作为基础分类,称Mihira(米琪)。地支“辰”古为:晨,阳气动,意为苏醒、蒙悟,天破晓,万物明。天有仓龙、白虎、硃鸟、玄武之象也,地亦有龙、虎、鸟、龟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兽。虎鸟与龟不神,唯“辰”(醒)龙独神也。人为倮虫之长,龙为鳞虫之长。俱为物长,谓龙升天,人复升天乎?能升天者,谓龙神也。世或谓圣人神而先知,犹谓神龙能升天也。
龙有形,有形则行,行则食,食则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体之类,能行食之物,不得为神。何以言之,龙有体也。传曰:“鳞虫三百,龙为之长。”龙为鳞虫之长,安得无体?慎子曰:“蜚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雨霁,与蚓蚁同矣。 ”韩子曰:“龙之为虫也,鸣可狎而骑也。然喉下有逆鳞尺余,人或婴之,必杀人矣。”《山海经》言之,以慎子、韩子证之,以俗世之画验之,以箕子之泣订之,以蔡墨之对论之,知龙不能神,不能升天,天不以雷电取龙,明矣。
《易》曰:“云从龙,风从虎。”又言:“虎啸谷风至,龙兴景云起。”龙与云相招,虎与风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设土龙以为感也。夫盛夏太阳用事,云雨干之。太阳火也,云雨水也,〔水〕火激薄则鸣而为雷。龙闻雷声则起,起而云至,云至而龙乘之。云雨感龙,龙亦起云而升天。天极雷高,云消复降。人见其乘云则谓“升天”,见天为雷电则为“天取龙”。世儒读《易》文,见传言,皆知龙者云之类。然则龙之所以为神者,以能屈伸其体,存亡其形。龙变体自匿,人亦不能觉。
道家以龙气腾腾为名,盛神法五龙 ;陶弘景注:“五龙,五行之龙也。龙则变化无穷,神则阴阳不测,故盛神之道,法五龙也。”佛教的护法神里则有天龙八部的龙众,佛经里记载有释迦世尊讲法,“天龙八部人非人等”集此闻法。《妙法莲华经》里还记载龙女成佛的公案。树菩萨在印度佛史上被誉为“第二代释迦”,他所创的中观见道,对大乘佛法影响至深,《大智度论》记:龙树菩萨曾受龙王厚约。
《圣经》记载:耶和华对诺亚说:“你和你的全家都要进人方舟,因为在这一世代中,我见你在我面前是义人。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活在全地上。因为再过七天,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 创世纪,7:1-5.]诺亚就遵着耶和华所吩咐的行了。此处并未指明有否难分善恶、洁与不洁的“龙”(利维坦)在内,而乌鸦先入,衔橄榄枝报和平的飞鸽却是最后进入方舟的物种。诺亚方舟是按上帝指示建造的生命之舟,《塔木德》中,方舟载有七对七种洁净的动物。那是第一个世界末日,太阳膨胀至极,几近爆炸,以巨大引力,启动能量,欲吞所有太空星球;诺亚满怀生的希望,带领人类与珍贵的物种逃离天灾,方舟在洪水中颠覆与漂泊,几经灭顶的陷落。诺亚方舟之经说,极似我们的《山海经》。此说源于,上帝创造人类,期望人世间和谐友爱、真善美,但人类却以该隐残杀手足开启了恶的行动,人贪婪堕落,凶残杀戮,掠夺争斗。如此恶行,上帝极其愤怒,他开始诅咒土地,惩处罪恶,让人类终生劳累,忍受饥饿贫穷与疾病的痛苦;但这没能改变人的作恶本性,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为争权夺利,恣意发动战争,编造谎言,为恶行辩解,他们非但没有“爱你的邻人”,还用暴力夺取邻人的土地,生灵涂炭。
诺亚六百岁这天,天上落下巨大的水柱,大地瞬间被水淹没。大雨连降四十天,地面积水淹没了最高的山峰。地上所有的活物均被灭绝。洪水停留一百五十天,方舟随洪水漂流,最后停在亚拉腊山上。至诺亚601岁那一年的一月一日,洪水退尽,这年2月27日,上帝对诺亚说:“你和你的妻子、儿子、儿妇都可以出方舟,在你那里,凡有血肉的活物,都要带出来。”(创8:17-18)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龙”的故事,水难由龙发起,由神而结。
亚拉腊山,是土耳其东部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高山,是《圣经》中记载洪水退去方舟最终停留的地方。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大学的鲍彻·泰勒教授在这方面探索了十三年,动用了卫星遥感技术,利用飞机进行航拍、卫星探查拍摄山地照片,最终于2003年在亚拉腊山的山腰处发现了一处“不规则区域”,这片区域位于亚拉腊山的西北,海拔4663米,长和宽符合诺亚方舟的长宽比例,皆为6:1,周边皆为冰川,其地形地貌,逶迤盘旋,恰似“龙形”的方舟。西方神话中的龙是传说中的生物,有几排尖牙,有锋利的背脊,具有各种的魔法。对于西方人来说,龙并不可怕,而是拥有极端力量的中立生物。龙是一种图腾,更是一种精神本质的外在身体或者面孔,那是人类在漫长文化心理玉成中的含混语义与价值观念的集合。五色龙有,红、黑、白、绿、蓝,但是总体形象是长有翅膀,吞吐火焰的神秘动物;诸如北欧有吞噬世界树的尼德霍格,还有魔戒当中的黑龙安卡拉刚、史矛革。然而这些西方神龙,与东方神龙最大的相同点是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法力,不同点是,西方的神龙多半邪恶。
古埃及神话中并没有出现典型的龙的形象,包含了后来作为龙的形象与故事的一切原始素材,包括人类的毁灭,荷鲁斯与赛特的对抗,以及太阳之翼。古巴比伦神话将这些元素变化糅合,产生了后世龙故事的雏形。古埃及神话出现的一个龙的雏形是上半身为鹰而下半身为狮身的形象。上半部分的鹰形代表了太阳神,而下半部分的狮身则是母神丰饶女神哈托 尔的形象之一。与古埃及神话几乎一样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则出现了更近似于现今的龙的形象。比如巴比伦神话中的迪亚马特海洋之女神,不仅是创造万物的神祇,也是元初混沌(即希腊神话中的卡俄斯龙)的化身。古希腊神话中的龙常常作为凶恶的怪物以及宝物的看守者出现。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中提到阿伽门农的装束时描述,其剑带上有蓝色龙形图案,胸甲上标有三头巨大龙形象的纹饰。在赫拉克勒斯的12件功绩中,第11件“盗取金苹果”中守护金苹果的也是龙。巴比伦创世史诗“埃努玛·埃利什(Enuma Elish)”,最初写在公元前12世纪前的七块泥版上,它描写了巨龙阿卜苏(Apsu)地下淡水之神。阿卜苏是巨龙提亚马特深渊之咸海女神的兄弟和丈夫。
西人的文化心理,接受了圣经的影响,把撒旦看作与上帝敌对的“龙”;北欧神话之中最经典的传说,是“绝望之龙与诸神黄昏。”因之,屠龙则是战胜恶魔。 西方人的龙,集空气、火、水和大地的象征含义于一身;龙能吐火,头上长角,生有一对蝙蝠的翅膀,长着鹰之利爪,身有鳞片,尾似蛇身,遍体倒勾。龙还会以海蛇的形式出现,此见于有关苏格兰守护神圣乔治的油画中,这一形象可以追溯到苏美尔人和闪米特人关于混沌女神提阿玛特的传说,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珀尔修斯为救安德洛墨达公主,也曾同龙形水怪进行过生死之战。
欧陆历史上第一头会飞的喷火巨龙来自《贝奥武夫》,这是一本由凯尔特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的鲜血所谱写的史诗;贝奥武夫一生打了三场仗,最后一仗是与喷火飞龙交战,二者两败俱伤。这头龙贪婪而邪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意味深长的是,它在不列颠岛上被困300余年后,最终挣脱了“文化”的枷锁,获得了自由。
贰 龙之“象”:图腾与面孔
中国人一直把“龙”作为自己身体之象,赋予其成就个体的精神和功业之理念。但对于“龙”的理解也并非皆属“祥瑞吉利”;因此既有景龙、梦龙、拜龙、惧龙,又有伏虎降龙、倚天屠龙;而如此与乘龙、登龙、攀龙之心相对应,构造了极其复杂、讳莫如深的心境和“龙翔(祥)意识”,成为一种民族心灵的原机质料,决定了庶民身心的实在性,这就决定了中华民族内在图腾谱系的模糊性以及情绪动量的不确定性。即如是,“中华龙”极似于西北印第安人心中的希斯尤(Sisiutl)这一著名神话动物。希斯尤可以随意变化形状,在图腾柱上,像一只双头飞龙,周身满布鳞甲,利齿长须,不断喷火;它既代表正直,又代表邪恶,它可以庇护家庭平安和战争胜利,而又可导致死亡。希斯尤舌尖部有一圆形孔洞,表示女子佩戴饰物所用,以美化人的面孔。原始艺术形式的魔力在于对人的希望的呼应和暗示,昭示了“物理世界实际上是由人所体验的各种事物组成”这一议论,即“准康德主义”(quasi-Kantian)的反身一元论。[ Hoche,H.U.2007.”Reflexive Monism”versus “Complementarism”:An Analysis and Criticism of the Conceptual Groundwork of Max Velmans’s “Reflexive Model” of Consciousness.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vol.6,no.3.pp.389399.]
图腾是人类社会最早的宗教信仰,因此图腾崇拜与民族心理的基因,多半源于上古文化沿袭的的潜意识表象或神圣禁物的附码,中国人对于“龙”与西方人对“利维坦”[ 希伯来神话中受到提亚马特(Tiamat)影响产生的蛇怪,名字的意思是“盘绕起来的东西”。正如其名,它是一条身体巨大的能够将大地盘绕起来的蛇。类似中国文化中的龙。“利维坦”一词在希伯来语中有着“扭曲”、“漩涡”的含义,而在基督教则是与七宗罪中的“嫉妒”相对应的恶魔。《约伯记》(第41章)中提到,利维坦是一头巨大的生物。它畅泳于大海之时,波涛亦为之逆流。它口中喷着火焰,鼻子冒出烟雾,拥有锐利的牙齿,身体好像包裹着铠甲般坚固。性格冷酷无情,暴戾好杀,它在海洋之中寻找猎物,令四周生物闻之色变。伪经《以诺书》中对它有如下描述:“在那天,两个兽将要被分开,母的兽叫利维坦,她住在海的深处,水的里面。”](Leviathan)的心理反应,均潜隐着一种恐怖的冲动、畏惧和难以言表的尊崇。
人的死亡,主体的毁灭,“我”无法感受它,它作为一个最后的“面孔”事件,不附着于任何体验与经验,这难以理性或形而上的语言去说明;它就是那样的,它就在那儿。人的身体之“象”的核心,即是面孔,面孔直接向“我”呈现,完全外在于“我”;它“不可能以任何会把它变成我的意向性行为的对象的方式来看见或经验;”“面孔”在整个语言中显灵。[ 柯林?戴维斯:列维纳斯,江苏人民出版社,李瑞华译,2006年版,第142页。]“面孔”(le visage)不是身体的一个部件,它不是生理的,不能予以观察;它是个体人格的显著标志,它暴露给世界的源自于一个假设,为了追求它可能被发现的意义,德里达假说“它”在身体的上部,并出现一系列对勒维纳斯的面孔理论的误读,一切为了后现代身体观的确立,把勒维纳斯对身体的蔑视曲解为具体、知识和科学的判断,这显然是勒氏不可接受的。
国学言如朱子曰:“色,见于面者。貌,举身而言。”人之相接,先睹容颜,容貌乃指“身体”,这是中华文化之观,即身体为面容之色、身体之象。[ 见刘梦溪:马一浮与国学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46-147页。] 而勒氏的“面孔”正是再现此说,认为,“面孔”与身体是一个整体,但应进一步解析。面孔不是肉身的一个部位、器官,或者与他者交往时被他者所观察的,它可能富于表情,易于被看到和记忆,但它却不是在感官上你所观察到的视觉形象体,它既是你所接触的那个身体又不是你所认识和理解的那个模型;那个象,应是生命主体的匿名主使者,它主要是处于深处隐藏着的、那个似若朦胧模糊、但又十分有权力的角色,是感知意识的意向对象,它不是具象化的他者,它有时冷漠而被遮蔽,它更不是经验的对象,
“它是一种灵显或启示,而不是一个感知或知识的对象。”[ 柯林?戴维斯:列维纳斯,江苏人民出版社,李瑞华译,2006年版,第50页。]
可以深入理解勒维纳斯借助“visage”来提醒不要把你看到的那个“身体”作为你的经验对象,它不能通过视觉所把握,你看到的那具“身体”并不包含“因自我与无限者之遭遇的矛盾本性”,面孔能够作为话语的源泉,不受现象学的“意义赋予”(sinngebung)的影响,面孔的表现或许就是“话语”;词语是交流,是“质询”(interpellation),是“我”与他者对应的话语,它所包含的真理不是重现(dévoilement),它是一种启示,“是已知或可知事物中一个未被预见也不可预见的裂口”。[ 同上书,第51页。]它可能是渺远的逝去的古老记忆,更可以导出不可知的、新的、不可预期的意义,那也许是一种创造,而这个奇迹的出现,是由于隐藏在身体背后的“visage”的存在。
龙是中国人的“象”与“面孔”,是中国人的希斯尤。我们的身体由“面孔”出面和代言,向他者与世界展现,面孔常常表露个性,作为身体的“生命之柱”,面孔中,有生命的“目光”投射到“有意识的身体”关注的物体或事物上。肉体的世界是由人的身体的世界构成,而身体由“面孔”作为一个核心赋码来会意或领悟;“赞同”我,还是“反对”我,在同一总体内部,成为“面对面”(face ? face)的关系,这个原初的、无法还原的关系的建立,是肉体世界的基础。这里的“面孔”绝非就是指渉身体的这一富有表情的、集中情感的、间接透视心理活动的躯体中心位域,它是一种特殊的话语,是一种被赋予了意义的符号。勒维纳斯的“面孔”代表了身体的全部;而有时,这张“面孔”渐变成为“面貌”,即带有了表情和神韵,有着特殊的尊严和光辉,或以心灵的天窗显现。显然,面貌是经过修饰的,不是原初的那张脸,而为了交往,这张改变过的新面孔,就成了最初始的语言。语言符号使面貌对他者的看有了反应,真正的面孔是不能够被认识的,它具有他异性,它不能被占有和包容,只有超越它,才会有意义,也就是能够实现“面对面”交流,只能作为“面貌”。属“龙”的面貌是一种需要,面貌是脆弱的,它是开放的,它不断地表达祈求;但它又是一种权威,是一种义务和道德价值,时刻像似传达命令,但它不是法律,没有力量;它是柔弱的,没有杀戮性。龙的面孔或面貌是正义的同义词,是(中华民族)价值和人格的负载者。[ 同上书,第155页。]
莱辛用德国启蒙运动领袖温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68)的话,描述希腊艺术在表情上表现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而在他们的作品中,不仅仅限于其原始“面孔”本身,比如温静的双腮、漆黑的细眉、太阳般的眼珠、“面孔正中垂下悬胆似的鼻”[ 参阅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15-116页。摘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阿里奥斯托(Ariosto,1474-1533)的杰作《疯狂的罗兰》,这些词句,是对美丽的女巫阿尔祁娜(Alcina)的面孔描写。]等等;而是一个“面孔”的集合、一个组群,包括伟大而沉静的心灵。
身体与世界的关系,通过“面孔”把身体隐身,而又处于个性、情感的叙事或宣泄,通过各式怪异、荒诞、狰狞、凶猛、威严的“面具”来直接与他者对话,也有少许现实、美丽、精灵、友善的神明作为想象符号,表现人类赋予身体内在的力量和期盼,其外在目的可以有无,但在“龙”的民俗叙事中的表演者舞蹈与歌唱中,却反复阐扬和宣表同属文化的喜怒哀乐,以排解身体的痛苦和舒展肉身的忧郁纠结。“龙”的仪式、“龙”的文化行为中的“面具”、器物,给人的不是美学判断,是一个民族精神的镜像,是生命的祈求与感受,是对于身体延伸构思设计和审视的感官与感受质以及神经系统应激的回应。
龙是中华民族的情感面孔和精神或心灵面具,它替代了我们中国人内在的心绪和希望,成为我们真善美的事实性真理;它构成了我们一个极具浓缩意义的命题化身体哲学暗喻。如果我的躯体被“龙”所抛离,或者被视为他者,我的“精神意志和灵魂”则形成对“我”的背叛,身体在体验意义上的虚无化,是一种生命事故,因为,精神本身是产生自己、实现自己、认识自己的“纯粹活动”,而这种本质上的事变是身体自然的毁灭以及自我意识的崩溃。灵魂、精神和身体的统一,通过对“龙”的面孔投射,则完成了中国式身体性(corporéité)和生命性的显现,是华夏血缘身体同一的内部感受(灵魂或精神)的外化。
叁 利维坦与“亢龙有悔”
利维坦(Leviathan)[ 见旧约《约伯记》41:1-34.此处译为“鳄鱼”。]在《旧约圣经》中是一条混沌之龙,是耶和华所创造出来体量最大的生物。《新约圣经:启示录》中记录:千禧年来到,“我又看见一位天使从天降下,手里拿着无底坑的钥匙和一条大链子。他捉住那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它捆绑一千年扔在无底坑里,将无底坑关闭,用印封上,使它不得再迷惑列国。”[ 启示录20:1-3.]
又查:《旧约圣经》的外典“以色列书”第六章文字,上帝在创世第六天用粘土创造了利维坦。在迦南文化中也有利维坦的原型,即一条名叫洛唐(Lotan)的七头蛇,后被邪神巴力(Baal)所杀。这一头混沌之龙,是世界的灾害。利维坦有着雄伟的身躯,足以环绕整个世界。它邪恶扭曲的心灵催生了许多怪物和灾难,这些生物从它的梦境和心灵中诞生,降临到了世间。它的身躯常年盘绕着我们的陆地,并沉湎于漆黑深海的篝壑。每当它苏醒畅游大海时,波涛便为之逆流,海中的生物们也尽皆色变,四散而逃。而当世界即将灭亡之时,利维坦会用巨大的蛇身推动整片大陆向深渊中滑落。 利维坦身上流淌的不是普通的血液,而是令人胆寒的毒液。一旦利维坦受到伤害,这些毒液就会迅速扩散,污染大片海洋。当利维坦在惊涛骇浪下沉睡时,它会制造出扭曲恐怖的梦境,利维坦一直潜伏在人间伺机作恶。 上帝创造了这个巨大的、难以杀死的怪物利维坦,意在考验人类,以唤醒人善良的人性。
霍布斯成功地借用这个威严无比的权力形象,精思独到,他为我们创作了一部伟大的政治哲学巨著,其笔下的“利维坦”开宗明义宣表了彻底唯物论的自然观、生命哲学理念以及“大地约法的场所化与制序之间的关联”[ 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吴冠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028页。]。书中道明,宇宙是由物质的微粒构成,物体是独立的客观存在,物质永恒存在,既非人所创造,也非人所能消灭,一切物质都在运动状态中;凡自然状态的人之不幸生活中都享有“生而平等”的自然权利,又都有渴望和平和安定生活的共同要求,于是出于人的理性,人们相互间同意订立契约,放弃个人的自然权利,把它托付给某一个人或一个由多人组成的集体,这个人或集体能把大家的意志化为一个意志,能把大家的人格统一为一个人格;奉行力求“使你活”而非“使你死”的保护身体的“生命政治”。霍布斯认为“在世俗政府范围之外,行为方式的法则就是自然法,在范围之内则是世俗法。这种法则决定了什么是公平和不公平的以及普遍说来什么是善的和恶的。”不管利维坦如何演变为官员、政治家、善人、演说家,他们都是本质上的恶魔,都能够被我们辨认出真面孔。契约、期约、信约,应用来限制统治者的权力;利维坦尽管强大,但必须接受制约,在国家意志和人民体张力无法调节时,必须暂时“悬搁 ”[ Depraz,N.1999.The 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 As Praxis.The View from Within:First-Person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Consciousness, 6(2-3),p.97.]起来,最后通过自然法则获得平衡。权力握持人,必须体恤民意,不得一意孤行;不得实行寡头政治,必须真正以大众生存权、利益和自由作为目的。霍布斯的《利维坦》旨在于提醒:自然法则实施程序中,要以公民生命为最高价值;要不断自省和韬光养晦,勿要称王称霸,这一条“生命权力政权”(regime of biopower)之“龙”(利维坦)必须施以外在的律令加以束缚。
霍布斯指出,个体彼此之间建立国家的契约,应是延时交割的所谓“期约(pact)”或“信约(covenant)”;是人民赋予的,绝对权力是可怕的、危险的,人民的信任是确立这一权力的重要前提。
国学史上的龙场悟道,恰似儒龙的品质之光,同时体现心学之圣王阳明当时在龙场悟“龙”的真实处境,故其“臆说”不仅对此真实的生活世界作了阐释,而且为其在贬谪龙场如此困厄的险境中退遁于荒野,以寻孔颜之乐,安处以正,体常尽变,自昭明德,以行其道,最终贯通天人,进退自如,为成“时中之圣”、行腾龙大业,提供了精神的导引。阳明屈居卧龙之洞,使心学通过演绎易理,洞察天道自然之奥秘,并推天道以明人事,进而引向对人生的解悟,达到了“体常尽变”、“视险若夷”、“身遁道亨”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境界上的提升和贯通,一方面无疑会引起其自我精神上的巨大蜕变,无异于一场身心的新生,“龙场悟道”是一次“亢龙有悔之道”,是一次巨大的人生变革和检省。它也为王阳明在复杂的群龙之场及今后的生命旅途中努力安顿自我、开发一己的生命价值、完成立足于己心之良知的心学体系的构建和文武事功的实践,这是对“龙权王道”的警示。同时,也造就了阳明后来“亦仕亦隐、亦道亦儒、亦高远亦丰实的人格结构和人生理想。”
《彖》曰: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 周易,扬天才等译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23页。]
此卦义为:因世道黑暗,昏君在上,贤能之士会受损害,就像“明入地中”,太阳沉入地下,光明受到损伤一样。但是,君子若能于艰辛之中坚守正道,却又不轻举妄动,“内文明而外柔顺”,便仍有望逢凶化吉。显然,此卦给王阳明的启发是:一方面,处于“明夷”这个正义被残害的黑暗时代,要晦藏明智而不予显露,唯有退避以先求自保;但另一方面,退避不是简单的隐遁,而是要像箕子一样,在暴虐黑暗中仍能刚正不阿,不伤其正义之心。因此,身处“明入夷中”的君子,要坚持在艰难中维护正道(“正其志”),在“自晦”中保存光明的希望,以待时局的发展,转危为安,变黑暗为光明。“明夷”卦的如上意蕴“无疑为处于困境中的王阳明指出了一条解除心结、恒定心志、毅然赴谪的进退之道,使其在逆境中看到了希望,也确立起超越于个体的得失荣辱的困扰,而必须奋然担当的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感。”正因此,王阳明不仅最终作出了放弃隐遁这样一个标志着人生重大转向的决定,而且决意以知难而进的积极姿态和不以险夷为念的超然气度重返凡俗世界:“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王阳明:泛海。]
龙场“悟龙”是王阳明一生最重要的转折,“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龙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群龙无首”,从下到上,从潜伏深渊到上出重霄,都与龙息息相关。按《易》索“龙”,是阳明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而“龙”是贯穿《乾》卦始终的一个物象。他刚到龙场时,无处可居,窝一洞中思索易理,似“卧龙”栖所,名之为“玩易窝”。他自述:“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玩易窝记》云:“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孑乎其若株。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联兮其若彻,菹淤出焉,精华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阳明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从王阳明龙场前后悟《易》“玩易”的体验分析,对其在面临危困之境时作出正确抉择实为人生重大转折。而《易》在王阳明的几次人生关头所起的具体作用,正是指导其充分认识变化消长之理、人生进退的醒龙之道、大悟之变、养晦之法。“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龙”可以得雨,是由于万物皆有相似的召唤,因此才有了“以龙而降”之说。董仲舒《春秋繁露》里的“龙说” 中,龙象征着力量、地位、权力,是华夏民族的象征,也是龙之传人的骄傲。即如闻一多《伏羲考》中所说,“龙是一种很多种图腾的融合,是一个部落融合后的产物”;更是一种精神的托付。
金庸现象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浪漫的一章。“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14部作品,展示了大侠在“龙武侠路”上驰骋如神的一生;他凭借阴阳两界的文功武道,透悟了人间冷暖、爱恨情仇,最终至入了凡之境,他不断地向自己追问,人因何情何事何故,即“情(龙)为何物?”他以特有的方式呈示人类对龙(情)的敬畏,挥斥一位异乡者悠悠渺然的乡愁意识。金庸涵盖过宇宙,如书剑江山时期的陈家洛一样才气四溢,潇洒俊逸;他截断过险浪中流,如郭靖般平山断海,独立独行;更有过随波而逐浪,放马行空,如韦小宝一世随心而为,……至人生之境末,已尽人生中还乡之路的沉郁、嶙峋、坎坷或飘逸,其悲天悯人之心,其成功失意之事,其舍身忘我之爱,尽没在了身后烟雨之中。郭靖的指点江山,杨过的心路归程,令孤冲的桃源绿林,以及韦小宝的苍苍春流;渡舟而知炎凉,沉浮而知风雨。他的生花妙笔,因龙(情)而灵,着实再现了龙的变化有度、匍匐起落与曲伸委婉的行踪。
“古佛青灯,油枯火暗为谁长明?芳心一点,足堪破世间万般欢愉。”[ 桂冠工作室:金庸评传,中国社会出版社,1994年版,第34页。]
大侠借小龙女、郭襄式少女情怀,解读“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自宋末词人蒋捷《听雨》,原词为:“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戚戚高远、龙心难却的心境艾怜。
金庸用诗一样的笔触写尽了人的文静平和的儒家入世的达观,那种怡然自得在《鹿鼎记》和《明报》的字里行间;用牧歌一样的旋律唱罢了人的虚静恬淡的道家无为的自然,那种悠然自在在《笑傲江湖》和侠文化的骏影剑锋中显现无限;用水墨丹青般的泼彩记录了人的寂静澄明和佛家救赎以及苦乐相依的平常之心,那种蓦然自了在《天龙八部》和人生坎坷中被隐映。儒玉、道气、禅灯是我们生命造化过程中玉成的龙德圣律之象征,那种悟达清傲、轻雾柔雨、养晦凝重把一位诗化之龙的情致与风骨表达尽致,那种委婉的哲思和淡淡的、缱绻的心思忧挂,对人生透彻的解蔽,对生命毫无杂质的忠诚,对人性的成熟冷碧的淬炼,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何等伟岸又充盈着委婉蜜意、圆融通透的“龙”性!
金庸笔下九种属龙的“武功”,从康熙帝的八卦游龙掌、张三丰的倚天屠龙功,到金龙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其中最有意蕴的非郭靖师从洪七公学的降龙十八掌莫属,此功可说是招招蕴含了易理逻辑。据洪七公言,亢龙有悔这一招,是降龙十八掌的根本,只要懂了它,余下十七招也就不难了。降龙十八掌,是金庸着重描写、泼尽笔墨的武功,萧峰、虚竹、洪七公、郭靖都因此功创造了不朽战绩。表面恍如“赤(痴)龙”的郭靖,得传的第一个招式就是至刚至坚的“降龙十八掌”的顶级功夫——亢龙有悔。此功重在“悔”字,即事物只要到最好,最高,最后,都要发生转变,甚至趋向反面。这一招“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亢龙有悔,盈不可久”,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此根源于《易经》之理。阴阳鱼太极图为人类最深沉凝重的逻辑结构符形,它把生命世界的真理呈现给人类:明极则暗,暗极转明;黑首执白,白首化乌,这乃为有胜无败的真功与韬晦武略的大智慧。“阴阳鱼”太极图源自早于《周易》、《乾凿度》三、四千年的伏羲时代的双龙古太极图,此图乃由“伏羲女娲交尾图”所演变[ 参考百度百科,资料源自“中科院情报中心”。]。故此“鱼”,实为“龙”也;无论阴阳龙,还是阴阳鱼,皆蕴含易经所述的“泰极否来,否极泰来”之哲思。“亢龙有悔”的道理,即是:事未置顶,必留退步;人已高峰,不再巅极。武功独孤无败,仿如人的悠悠一生,“不完美理论”、“不可确定法则”、“失意十之八九”乃是人生的真谛;在人生极点的境界里,完满无缺业已失去意义,反而是“悔”字更为至关重要。
好一个“悔”字了得!“悔”就是救赎(Redemption), “我们生活中的创造与启示都需要救赎”[ 弗兰茨·罗森茨威格:救赎之星,孙增霖等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译者序,第4页。];在“悔”字面前,我们不如暂且——沉默,为自己“养得胸中一种恬静。”[ 曾国藩家训名言。]
龙无所善恶,龙的文化精神作为民族心理象征,不应简单地作为外在的心灵饰物和粗鄙的装点,也不是无形的民族面孔或面具;它不是文化枷锁或灵魂的桎梏,而是一种积极的力量。龙如同真理一样在我们的心中,“而不是在任何概念和书本中。真理是体验而得,真理无法传授。”[ 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爻辞的福逆悔吝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紧密联系的,这种联系有一个核心对应形式,称为:世应。“世”为世爻,“应”为应爻,世应以联系的方法说明爻与爻之间的关系,这一连结关系一方面决定自身的得失,另一方面又影响着所对应爻位的吉凶,以此可预示人的未来命运。我们心中的“龙”,是我们的心身对外在世界的一种呼应,是我们在生命进程中对心灵的一种培育和演绎,万物都在体验,万物都在不断地更新,这一时刻,需要事先在生活际遇中自我忏悔、纠错和调整,从而承受各种困难和挑战。因而,我们这条中华民族腾飞的巨龙,应该具有这样的品格:惠及众生,佑护万民;韬光养晦,肩负天下;刚柔并济,中正世应;安康祥瑞,民主自由。
作为人,我们的感受、动机、欲望、认知、语言、意志,以及我们渴望的幸福与和平,都将在适应和生命演化中获得喜剧或悲剧的结局;龙的故事,应该导引我们通往“有悔”的心境,时刻提醒我们自己不要忘乎所以,警惕我们内心的撒旦。龙的理想也许是一架唐吉珂德式的风车,或那块西绪福斯足下不断滑落的巨石;但更确切地说,龙的图腾,是我们心中的庙宇,有时也是我们心上承受重压的“坟”。
《象》曰:“火在水上”,[ 周易,扬天才等译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53页。原文为:“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意为:事未成功,君子因此要谨慎地分辨是非曲折,是人与物处于恰适之位。]万事未及,让我们都成为能辨是非、可挽狂澜、处乱世而不惊的“祥龙”。
朋友们!明天就是又一个新的龙年;无论龙或龙年,都是一种沉重而庄严的概念,都是一种约定,是一种信仰和精神,是新宇宙论故事生动感人的一章[ De Quiney,C.2010.Radical Nature The Soul of Matter.Park Street Press.pp.43-44.],是我们的般若和自由意志,“龙”象的跃升与创进,始终该是我们对未来永久的美丽期待。
孙慕义
完稿于美国维斯塔瓦山 五心斋
2024年2月9日
(摩罗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