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南京女孩陈晨的母亲因癌症医治无效去世。在经历了漫长的寻医问药和无数次从希望到绝望的坠落后,陈晨的母亲最终在安宁病房里,较为安详地走完了最后一程。母亲去世后,安宁病房的医生建议陈晨把这段经历写下来,作为缓解悲伤的疗愈方式。“为什么普通医院的医生很少尝试去理解你,人文关怀难道只在安宁疗护阶段才能给予患者?”陈晨写下了自己的疑问。
陈晨的疑问具有代表性。当人类把视角伸向细胞、分子征服越来越多的疾病时,医学该如何进步或者“回归”?人们普遍认为,在建设“健康中国”和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时代背景下,医学是时候从“修理身体零件”的观念中超越出来,真正能回应到他人的痛苦。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陈晨一直陪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和医生打交道成了生活的日常。“很多医生都表现出这几种倾向:一是冷漠,不管你倾诉时多么焦虑痛苦也没有任何反应,埋头记录后只递给你一张检查单;二是不耐烦,没等你说完就打断你,接着陈述自己的判断;还有一种是把选择治疗方案的责任和风险全部交给病人及家属,自己拒绝表态。”至今回忆起来,陈晨仍觉得心寒,“医生并不理解像我们这样的患者和家属面对他们时的立场和心情,他们不知道,一句安慰、一个表示理解或鼓励的眼神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对此,南京市民胡女士也深有同感。前段时间,她父亲因脑血管疾病入院,由于预后不好,全家人都陷入了焦虑,胡女士渴望和主治医生有多一些交流,了解治疗方案和护理注意事项等,但她发现,医生查床时总是没说几句话,就转身要走,很少顾及家属心情。“面对住院病人,医生有充足的时间和家属沟通,但即使我专门到他办公室向他请教,他也总是做出一副‘逐客’状。”不过,出院后接到医院的回访电话,胡女士还是给了好评,“能怎么办呢,下次到这个医院还不得找这位医生?”
陈晨和胡女士倾诉的情形被研究者称为“医学场域的异化困境”。之所以说异化,是因为医学本是“仁术”,是知识、情感与道德的统一。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在他新近出版的《医学的温度》一书中忧虑地指出,实际临床中,人的存在正在被忽略和解构:“当冷漠取代温情,当交流变得奢侈,当诊疗成为流水线上机械的重复时,医学就会蜕化成被药物和仪器所役使的工具。”在他看来,迷失在技术丛林中的现代医学已经到了亟待回归人文的时刻。
要有现代医学,须先有“现代”的医生,“现代”不仅指掌握先进的知识技术,更强调医生对病人的尊重和基本的同理心。一位女性网友在社交媒体上讲述了她做流产手术的经历。由于不知道自己怀孕而服用了药物,她只能选择流产,当她躺到手术台上,看着身旁冰冷的医疗器械,她嗫嚅着对医生说:“我害怕……”医生却冷冷地说:“害怕你就不要来做流产啊。”“我能感受到,医生的冷漠背后,是对流产病人根深蒂固的偏见。我不仅要承受流产本身带来的身心伤害,还要承受医生的二次伤害,但悖谬之处在于,在优质医疗资源非常紧张的大环境下,这种隐匿的伤害其实被掩盖掉了,特别是流产这样比较私密的事情,女性们也往往不愿多提。”这位网友说。
医院里,伤害时常以各种微妙的形式存在着。人民日报社资深记者凌志军曾在他的《重生手记:一个癌症患者的康复之路》中记录过一个细节:有次他花了300元挂上专家号,等了一上午终于见到专家,但当他叙述病症时,专家似乎并未把心思放在面前的病人身上,而是拿着核磁共振胶片,对着身旁年轻医生滔滔不绝地“讲课”。像这样“把病人求诊当成现场教学机会”的,在实际临床中并不少见。
相反,医护人员一个微小善意的举动,常常会给病人带来出其不意的抚慰:静静倾听病人哭诉时递上的纸巾,与病人迎面相逢时的一个微笑,面对病人担心时一句“别想太多”……对病人来说,这些细节往往成为他们日后回忆起来仍觉得感恩的时刻。
“医学是一种回应他人痛苦的能力。”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教授、叙事医学创始人丽塔·卡伦对医学的崭新定义,在全世界范围内唤起共鸣。陈晨也深有同感:“希望医生不再把病人看作等待维修的机器,或者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个体,而是能把对方真正当成和自己平等的‘人’。”
张勇是江苏泰兴二院神经外科主任,去年,一位衣衫破旧、半身不遂的五保户被亲戚推着来到他的科室就诊。经过头颅磁共振检查后,张勇发现,原来病人脑内有一块巨大肿瘤,压迫脑功能区导致患者肢体活动障碍。随之,一连串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肿瘤很大,手术风险高且费用高昂,患者亲戚明确表示放弃治疗。“看着患者痛苦的表情和无助的眼神,我心里非常复杂。医生的责任是治病救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患者数日后被死神夺去生命。”张勇径直拦住即将离开的患者亲戚,“我来争取为患者最大限度地降低治疗费用,请示院领导减免部分费用,再与民政部门沟通争取救助,我们科室的医生也会凑钱帮你们度过难关!”多方集资之后,患者的医疗费终于凑齐,术后,患者偏瘫的肢体也逐渐恢复。出院时患者自行走到了张勇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在这里,医者的人文精神推动着张勇向前多走了一步。张勇一直认为,好医生一定是“德”与“技”的统一,很多时候,“德”甚至比“技”更加重要。他的故事也从侧面反映出,医保保障水平不足,存在因病致贫、因病返贫风险,以及医疗资源紧张的复杂现实对“中国医生”提出的更高要求。
“在我们急诊科,经常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病人是否抢救。因为存在手术风险、手术费用和预后问题,家属们往往陷入犹豫或者分歧。这时医生要做的是充分和家属沟通,把病人的总体情况、通过哪些治疗会得到怎样的效果,以及为了达到效果需要付出的代价,详细地告诉家属。只有尽量地弥合医患信息的不对称,家属们才有可能做出最适合的决定,而不是追求过度医疗。这也是医学人文精神的一种实践。”江苏省人民医院急诊科副主任陈旭锋告诉记者。
在急诊科,病人的完全治愈率大概不超过五成,这为医患纠纷埋下隐患,但在省人民医院医生周浩看来,只要医生将心比心,多站在病人和家属立场考虑,注重沟通的艺术,拼劲全力之后,即使最终治疗结果不尽如人意,也往往能获得家属的理解,“比如病人预后不好,这时候怎么对病人说?我们通常会告诉他,我们抱着最好的希望,会做更多的努力,有时也实话实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这一点一定是在前两点的基础上传递给他的。”
“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这首冰心的小诗在医护群体中知名度颇高,寄寓着他们对医学的美好理想。然而,实际临床中,受外界和自身多重因素的影响,医生应有的善意、关心和换位思考的能力,有时也被无奈地磨平或自我遗忘。
“我一个同学在新加坡当超声科医生,他值一个班只需要看十个病人,但国内医生在相同时间里大概需要看60个病人甚至更多,繁重的工作状态下,医生其实很难做到对每一个病人和颜悦色。”周浩坦率地说,“我一直要求自己,不把对上一个病人的情绪转嫁到下一个病人身上,但我是不是能做到任何时刻都不急不躁,对病人笑脸相迎?恐怕也很难。做医生也是一场修行。”
周浩的同事在自己的办公电脑前贴了张字条:心平气和。病人看到后不禁哑然失笑,无形中对医生多了几分理解。
但不是所有病人都有换位思考的能力。“有一次我值门诊时,发现一位前来就诊的病人竟然偷偷录音。我心里特别委屈: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为什么找我看病?”省人民医院肿瘤科医生朱陵君叹了口气,“录音这个行为反映了一部分人对医生的偏见,他们觉得医生冷漠自私,只想着从病人身上赚钱。面对这样的病人,医生也不是圣人,怎么能做到将心比心?”
在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心外科医生耿直看来,医学人文也缺乏考核机制和教育体系的支撑:“无论在哪个医院,医生面对患者时是否态度良好,并不纳入考核指标之列,所以人们经常发现有的医生名气很响,态度却很差。有的医学院也不注重对学生人文素养的培养,学生们对医学史上的伟大人物、医学事迹都不熟知或者情感淡漠,又如何能在先辈精神感召下,立志成为‘医之大者’?”
2020年3月5日,武汉大学人民医院里,20多岁的上海援鄂医疗队刘凯医生在护送病人做CT途中,特意停下来,让已经住院近一个月的87岁老先生欣赏了一次久违的日落。被志愿者随手拍下后,“相距一甲子,相携沐夕阳”的画面迅速引发全网刷屏。
我们为何被这张照片感动?它让人们看到,好的医生如何关怀病人的心灵需求,并善于用美好事物唤起病人与疾病斗争的勇气。它更深层揭示了现代医学的发展方向:不是沦为纯科学,而是朝着集合社会科学、心理学、伦理学、艺术学于一体的整合科学方向发展。
然而,医学人文精神的践行无法回避中国真实的医疗语境。优质医疗资源集聚在大城市和少数医院里,如何兼顾大量患者的看病需求和医生的实际承受能力?朱陵君想到了运用互联网医疗平台,通过在线诊疗满足大批患者的需求,既为患者节省了亲自跑一趟的时间和精力,也缓解了门诊压力,提高了就诊质量。“好大夫在线”平台显示,朱陵君几年来共接诊了近万名患者,疗效满意度和态度满意度高达99%,荣获了4届“年度好大夫”称号——这背后是她365天如一日,坚持每天解答肿瘤患者疑问的结果。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在线上收割的美誉度逐渐帮她树立起在业界的声望——有时,推动医生走得更好更远的,恰恰是心中那束人性的光芒。
在南医大二附院的心外科,一面密密麻麻的留言墙写满了病人对医生的感恩和祝福,这些病人有不少是该院李庆国团队发起的健康扶贫爱心行动“心佑工程”的受益者。“这个工程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免费救治贫困先心病患儿,它也为人文精神的传播提供了温床:当人们了解到有一群医生为了素不相识的患儿跑遍江苏、陕北、皖北、贵州、青海,当他们在留言墙上看到了医患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些无论对普通人,还是年轻医生、医学生或有志于从医者来说,都是无形的精神感召。”耿直说,“所以人文精神是在氛围中形成的,如果一个社会的整体风气不好,四处弥漫着戾气,医院又怎么可能是一方净土?”
今年大五的医学生孙念哲至今记得,有次观摩手术时,病人大出血急需输血,从血库里调出的血只有4、5摄氏度,大夫毫不犹豫地将血袋揣到胸口,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它,这个小小的细节在孙念哲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正是言传身教的力量。南医大2018级临床专业学生徐昕媛则对解剖学的第一堂“感恩教育”课印象极深,她在课后感悟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和大体老师(医学界对遗体捐赠者的尊称),一个生,一个死,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因怀着对医学和人类的热爱,在此相遇了。死者似乎用无声之语向我们娓娓道来:当你的手在我的身体上开始学习的那一刻,我的人生无憾了……”徐昕媛特别感谢学校在他们开始专业学习之初就精心设计的这堂课,“它教会我们,对生命的尊重是医学最核心的精神。”
南医大第二临床医学院学工办主任黄琴告诉记者,目前医学院们开始普遍重视医学生人文素养的养成。“去年我们还邀请了南医大二附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第一批江苏援湖北医疗队医疗组组长孙立群,和首批援湖北医疗队队员、二附院呼吸与危重症学科护士长陶连珊来我校做讲座。能够与英雄面对面交流,亲耳聆听他们讲述惊心动魄的最美逆行,这对医学生来说是最有力的榜样、最生动的教材。”黄琴说。
跫音未远的武汉战疫,是对“医学人文”命题的精彩演绎。搜肠刮肚“斗诗”只为给患者打气,护士带头跳舞让病房变成欢乐海洋,制定心理护理“五个一”标准增强抗疫斗志,方舱成了精细化治理的“社区”甚至是“家”……留守后方的周浩医生,曾以采访、整理的方式,为同事们写下34篇长达5万余字的“一线救援日记”,向外界揭示了医生真实的工作状态和内心生活,也拼凑起温情洋溢、能量满盈的方舱图景。“医生的使命感和荣誉感,患者的理解与感恩,以及政府对治疗费用的承担,共同造就了方舱模式的成功。这一模式在日常医疗过程中虽然无法复制,却为我们推进医学人文提供了思索的方向。”周浩说。14所方舱全部休舱的那天,周浩写下他的心愿:愿最好的医患关系永存,愿医学拥有葆有人文的光芒。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