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追记祁斯特拉姆·恩格尔哈特教授逝世四周年;同时悼念刚刚离去的中国思想者张祥龙教授;他们与他们的书,给了我很多很多——】
孙慕义:异乡者孤寂的栖居与居所的没落
特拉克尔的诗如是说: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诗人意为,如此寂静廖寞的大地,不是我原本的故乡,大地与灵魂本不想符合,作为异乡者(ein Fremdes),只是借用和暂时寓于身体之中显现一次而已:
“灵魂不属于大地。灵魂在此是一个‘异乡者’。身体乃是灵魂的牢笼,甚至是更糟糕的东西。所以,除了尽可能快地离开感性领域,灵魂似乎没有其他出路,而以柏拉图的方式来看,感性领域乃是非真实存在者,只不过腐败堕落者。”
身体不幸地、偶然地做了灵魂的居所,所以,灵魂因为迟早离场,它只有沉默、陪伴身体行在途中,漫游之际,始终遵循自己的“本质形态”,如何能安宁呢?身体伴随着有思想的“我”,拖着沉重而脚步在神圣的蓝光中,它的步伐将被召唤到何处?他终有一日疲惫并衰老,沿着蓝色的河流,滑落下去;身形枯槁,“灵魂要结束它在尘世的漫游,要离弃大地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是指灵魂移居而飘荡不定,身体只是灵魂的异乡,不过“我”暂居于此而已,身体是一个小小的石头驿站,是个“尚未”的空无之前;迟早如空空的来时那样,再空空的去便罢。那些建筑小寓的石料来自于痛苦的群山,但每一块岩石,都含有镇静的力量。因为必须明确死亡前的悬临状态;诗人的“故乡何独在长安”,是说服“我”的暂居状态以及迁移的命运和必死的单向性原则;不独在“长安”。“我”终有那一日,告别此一回的异乡、此在的“身体”,主体将随灵魂而去“他处、他乡”,作为“他者”继续漂泊。而“我”只能远望那“痛苦的山脉,让岩石把镇静的力量聚集起来,庇藏在石块中;作为镇静力量,痛苦静默而入于本质要素之中。”人的生活是根据“身体的指令透过变化的外表草拟的图解;然后随着一种行为模式在变化的环境中显露出来,”心理超越自然性,灵魂超越心理性,精神与意志通过身体这一媒介,表达自己人格主义的生活态度。灵魂与身体结合仅仅是暂时的栖居与被栖居的关系。途中,它和它,很可能经过无数次撕裂,灵魂用惯有的背叛与身体告别,它被存在的负担所胁迫。它不再忍耐,它公然公开了这种结局,“此在”的负担性质由不堪重负的情绪打破而显示出来,这种关系不再隐蔽,也没有了“身体与精神”内在联结的朦胧;它的“此之在”在“它存在着”之中开始消解,展开生存论的危机,身体就此脱不了“被抛境况”(gewodfenheit)昭然若揭的最终结局。身体其实不是悄然地没于这个世界,而是脱落而沉沦,它不再是心灵信任与可依恋的那个寓所,而是曾经的陌生的“异乡”;它匆匆走过,不留任何遗憾与惋惜。
“我”本真地作为一处“异乡”提供给那个匿名者,不计较它的任性和矫情,只是崇敬那蓝色的光,默默地在这神圣的光辉照耀下从“幽暗的路径走向大门”,异乡者被召唤,意在通向“畅为”无阻中去,它将重新崛起,摆脱腐朽和没落,尽管它依然在孤独之风中瑟瑟发抖,但它不再停留于冬天的阴郁,不再选择曾经响彻“夜空足音”的那条小路,因为它已经不再被年龄所计数。但“这样一个本身接受了异乡者之本质(即先行漫游)的人被指引向何方了?”
“异乡者被召唤到何方了?到没落中去。没落就是自行沦丧于蓝光的精灵的朦胧中。它发生在精灵之年的末日。”
有什么惋惜吗?不容惋惜。生命于此,身体于此,人于此,万物皆有定时。“疯狂者已经死去,人们埋葬了异乡者。”灵魂没有自足的存在,没有如同有形事物那样的数学自然,它没有一个模式化的单位和规制,它纯粹地在一种生活“之流”中,而不是在规矩的“空间”和时间的图解中。身体的空间形式与任何事物相似,始终处于“流变”中,身体始终不能稳定下来,而由于物理能对心理能的冲击,思想与情绪也反向地影响人的生理机能;这是荣格的推论。心理值(psychic value)的动力学指数能够被某种观念和情感投入,对身体的行为产生影响;结果,某一自我意识的主体,则在生活或生存的流变中、或心理流中,表现出强烈的对于身体的依赖中,这种依赖关系,超越了物质自然的类比性;从“物外无心”开始移动到“物外有心”,就产生了“身体与灵魂的结合”,因而,胡塞尔就获得了“灵魂处在‘超自然’的实在和‘自然’的实在两者的交叉口”的结论。如此,身体-心理-灵魂的三位一体的宗教是人格主义格局,就可以确立。这比胡塞尔的“准自然”和“准因果关系”更为直接与明了。肉体与心理的关联的统一体的身体观,则由此移动到“身体作为肉体和灵魂的具体统一体,即人的主体”的结论;即:
“纯粹的‘自我’在世界中实现其肉体和心理,物质自然被一种使其内在化并使其倾向内在的有意义的层而增高,这种观点就在这个汇聚点被构成。”
心理因肉身环境的改变为灵魂注入“性质”本能的情感变化,化为一种特有心理,使物质-生理-心理或物理-生理-心理-精神信念-情感品味-意志决断的连接模式显现,进而反证了“灵魂依赖本我”的真理。
身体只有具有了意识的活动,实行辩证的运动,或者潜意识产生出真实的对象,意识成为一种“自在”,即“意识的存在”状态,身体的“异乡者”身份才具有了合法性,也就是说,异乡者的身体获得了“存在者作为存在者”,此在的在场或存在,即显现者本身的存在,或者可称为“经验”,经验是“主体的主体性”,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身体获得了经验的能力,则具有了鲜明的思想性,这是越加适应于存在的活动和与之相关联的行为,身体成为“我思我在”的主体,这是灵魂栖居寓所作为异乡者的条件。存在于异乡的事实,把思想带入“温柔的弹奏中”,
“……充满精灵,蓝光朦胧
笼罩在莽莽丛林上……”
这也许就是灵魂作为异乡者最终告别没落的身体居所的缘由,先行漫游的异乡者的本质被选召离开,乡关何处?它本来就是暂时栖居于此,其本质就是漂泊,就是漫游,但它进入“自行沦丧却不意味着被废除”,它永不被摧毁,永不沉沦,只是滑离,完成他乡的“蓝色灵魂的阴暗漫游”。
海德格尔并非有意用晦涩的诗体叙说灵魂和身体的关系,他借用“异乡者”、“蓝光”、“精灵之年、“孤寂”、“未出生者”以及“阴暗”、“朦胧”、“痛苦的山脉”、“先行漫游”、“古老的早先”(die Frühe)……等等,来显表身体和人的本质,以及语言深处隐含的理性主体存在的本质状态与意识的和身体的关系。作为“异乡者”灵魂,如何通过身体展开其意义,而不至于过早没落进入那“古老的早先”设定的乡关。孤寂的漫游者承受着“精灵之夜的蓝光”,这位穿过“精灵之年”的游子,终有一日转向真实的开端,正是这个灵魂的自由的品性,才唤起身体的动感与“触摸-被触摸”物质自然的构成。胡塞尔把感觉域作为肉身的物质特性的观念,有别于“有意识的身体”;并且保罗?利科还同时指出:“胡塞尔没有看到作为事物的身体和作为体验的身体之间的对立,”不仅如此,也可以认为,“新的超越身体之外的性质层的事物”,比如心智、心灵甚至灵魂,对于体验的身体与事物的身体的作用。对此,利科评价说:
“通过被赋予生命的身体和肉体上得到定位的灵魂,我们从而得到一种‘实在’,……因而和内在物质世界的环境的相互关系使得我们可以将一切心理作为内在物质世界处理。在意向分析之初,身体是一切对事物感知的成员,现在它是镜像;身体就是‘具有’被定位的感觉且通过这种感觉承载心理的事物。”
身体的感知器官是一个被感知的事物,“心理”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它是个主观的命名。身体所栖居的“心理”又是个因果关系从身体-心理到固有-心理的返回点。因此,可以获得一个明晰的结论:“拥有身体的是灵魂。”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泰戈尔)
灵魂在召唤,身体聆听这微小的声音,本来在“我”的“肉身”获得定位的心灵,又一次回到太初有道的荒蛮,返回”未出生者“,它“照拂他自己的安宁”。对此,必须摆脱和否定柏拉图无情地将异乡人呼唤的声音被统一逻各斯掩盖的观念。柏拉图模糊了异乡者和同类的界限,以封闭的、全盘的、自足的整体秩序剥夺了异乡人的权利,他漠视与淡化了苏格拉底对异乡者身体的牧羊人似的关切,而前者曾暗示,每种情境下,都应该为每一个别灵魂提供其所需。而苏格拉底要颠覆米诺斯野蛮、残酷和不义的臭名昭著的形象,他认为那是雅典悲剧诗人编造的神话。米诺斯本来是宙斯的伟大密友,他用法律禁止饮酒作乐,让人们学会节制与勤俭,致力于美德教育。苏格拉底称赞这位异乡人为伟大的立法者、好将领与民人身体的牧人。米诺斯为了使人的灵魂美好,合理分配食物和劳作。
异乡者对身体的法与哲学中的“灵魂”的定义,提出了很重要的意见;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身体的善恶与灵魂的净化相关,在“言语的会饮”中,提出如何使灵魂向善转化,如何恰切地照料好身体,,而哲学更能够最先接受救赎,也很易于使异乡人与乡亲接近,在薄雾阵阵的异域他乡生活与劳作,正如克雷尼阿斯对法的起源回答的那样:“一位神,异乡人啊,一位神。”
异乡人依然行在路上,他要发现实在,并去努力实现身体的回归。他不再相信:灵魂只不过是一个蓝色的瞬间,他更虔诚地知道,阴暗之年的意义;在神圣的蓝光中,闪光的步伐闪个不停:
“哦,灵魂,轻柔地歌唱着枯萎的芦苇的歌;
火热的虔诚。”
参考文献
&am,p;am,p;nb,sp;同上。
(摩罗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