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先生仙逝!关于这位译界奇人,翻译泰斗,流传的事迹已经很多,我只是读者之一,读到过他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和少量译作,轮不到我来说什么。但是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是最后获得他赠书的人,因此心绪难平,书以誌此奇缘,并代祭文。
六月初我忽然收到马国川君发来微信称:“昨天上午我在北大畅春园采访许渊冲先生,他说非常喜欢您的文章和译作,委托我送您一本签名书和唐诗宋词的英译本,等您回北京后,我再送过去吧”。我为之受宠若惊,正考虑如何写感谢信,应该回赠他哪部拙著或译作。谁知回京后先收到他的讣闻,后收到他的书,竟成遗作,连道谢都来不及了。造化弄人一至于此!捧着沉甸甸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看着许渊冲手书签名,面对一盒十几本诗词译作 — 从楚辞经魏晋到唐诗宋词 — 怅然、惘然,思绪不知何所踪。
许渊冲的大名当然如雷贯耳。我与他曾无一日之雅,也没有通信联系,只有远远地心仪、敬佩,不敢谬托知音。在这里需要交代的是,我和陈乐民都常引用的西南联大皮名举教授的一句话:“不读中国史不知道中国的伟大,不读西洋史不知道中国的落后”,最初就是来自许渊冲先生的回忆文章。
关于翻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红与黑》十四种中译版本争鸣之盛举,译者都是高手,当然见仁见智,高下很难有定论。我从那次见证了许渊冲的翻译美学的一家之言和他的自信和气势。无论如何,“翻译界泰斗”之头衔绝对是实至名归。从严复算起,中国不乏可称为翻译家之人,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从外文翻中文。双向翻译,而且英、法两种外文,达到他这样水平的,可谓无出其右。方今常听说某人“精通”某种外文,或几种外文,实际上真正以外文为专业者深知,要真的称得上“精通”,在一定的深度上与母语一样运用自如,何其难哉!所以由外译中尚可,而由中译外,常需请以该语种为母语者“把关”、润色。杨宪益与戴乃迭贤伉俪珠联璧合的译作,即是明证。译诗之难更是难于上青天。百年来中国翻译界能为此事而达到如此境界的,毫不夸张地说,非许渊冲莫属。
我读到几首他译成英文的诗词,既合英诗之节奏、韵律,还传原诗之神韵,有些地方匠心独具,为之拍案叫绝。听说他颇为自负,对此类迻译有舍我其谁之气概,这也是一种坦荡,他有这个底气和资格,多数人还是心服的。如今收到他馈赠的一大盒诗词译作,单是这体量就让我吃惊。最重要的大前题是对中国文学的深厚修养。每首诗都有原文,既使研学者有所依据,也要经得起识者评判。每一本都够得上专科博士生做论文的。再加以还有大量外译中的译作。在这样成就的基础上,他还下决心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尽管天不假年,未能完成,单是这雄心壮志和自信,非常人所能及。
上个月见到母校清华专为纪念 110 周年制作的大型视频,其中历届毕业生中有贡献的代表人物或群体一一呈现,发现全部以工科为主,少数理科,基本没有文科,唯一登场的文科生是百岁老人许渊冲,对他的介绍词是:让世界了解中国,却没有提到许先生另一面的贡献是让中国了解世界,这是重大的遗漏。实际上自有“清华学堂”起,无论哪个学科的无数先贤,其重大贡献是让中国了解世界,助中国走向世界。百岁老人许渊冲的出现,总算提醒世人,清华之成为大学,除工科外,还曾经是一所多学院人才辈出的综合性大学。那么许学长的最后贡献之一是为文科争光。
没想到马国川君是最后一个采访他的,而我碰巧成为最后一个受到他题签赠书的人。这份殊荣,何其珍贵!
谨以此小文祭奠尊敬的前辈学长。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