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约翰·里皮特,吴万伟 译
作者简介:约翰·里皮特(John Lippitt)澳大利亚悉尼圣母大学哲学教授、伦理学与社会研究所所长。研究兴趣包括德性伦理学、美德的道德心理学、宽恕,爱与友谊的哲学和神学方面、克尔凯郭尔思想等。
对处于封闭和隔离状态的人来说,索伦·克尔凯郭尔(S?ren Kierkegaard)对恐惧的反思非常有用。
遇到当前的问题,我们必须求助于从前的哲学家,这样的说法肯定有风险。标题是《西塞罗如何挽救你的在线生意》之类自我帮助书籍值得你产生怀疑。不过,在思考新冠病毒疫情和自己的隔离体验时,我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在反思19世纪思想家克尔凯郭尔的某些观点。其中特别突出的有两点:恐惧与焦虑的差别;我们与时间的关系——这些给我们对待日常生活任务的态度带来的适当好处令人吃惊。
《焦虑概念》是克尔凯郭尔最难读懂的书之一。与之匹配且同样晦涩难解,且挑战极高的后期著作是《致死的疾病》。这两本书合起来显示了焦虑和绝望等感受如何指向对自我和人类自由的描述本身。因此,我想借用单一主要主题:克尔凯郭尔在恐惧和焦虑/畏(Angest,有时候被翻译成恐惧)之间做出的区分。恐惧涉及某种具体东西:如接近熊;癌症检测结果;你是否成为老板下次裁员的对象;而焦虑/畏往往是不涉及具体对象的东西:如一种没有具体目标的坐卧不安感受。克尔凯郭尔(或者他的假名维基里斯,Vigilius Haufniensis)将其比作晕眩或“自由的晕眩”,盯着可能性深渊看时所产生的晕眩感。维基里斯令人印象深刻的主张抓住了这个令人瘫痪的因素,他说焦虑“能通过沉默也能通过喊叫而表现出来。”
这与新冠病毒Covid-19有何相关意义呢?咋一看,我们或许认为对于新冠病毒的自然反应是恐惧。我们担心的新冠病毒Covid-19难道不是绝对具体的东西吗?我们一直在担忧感染这种病毒,如果感染了,要么自己死于这个疾病,要么传染给我们的熟人或亲人,他们可能比我们自己更容易因此而死去。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恐惧或许变成了焦虑。超越了死亡率悲剧,我们现在的担忧更多地转向了经济后果(包括它对公共健康的影响)。你或许担忧丢掉自己的工作或无薪休假之后再也没有你的工作岗位了。但是,假如你的担忧成真,你对丢掉工作的反应或许不是简单地寻找到另一家公司应聘类似岗位。现在,你或许开始纳闷再做同样的工作是否你渴望或需要的东西。这种自身定位的迷茫或许就是克尔凯郭尔描述的焦虑:你觉得它既讨厌又迷人。一方面,你陷入迷茫和彷徨:日常生活的确定性不复存在;另一方面,你面对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众多可能性。欢迎来到令人焦虑的世界,这就是人类生存的状态:自由的晕眩效应。正如维基里斯所说,焦虑是“包含同情的厌恶也是包含厌恶的同情。”一种对恐惧之物的渴望或者对渴望之物的恐惧。但是,维基里斯宣称,学会以适当方式焦虑是每个人的任务,这是找到自我的过程的组成部分。
自由和必要性是《致死的疾病》中认为的三极中的两极,它们是构成人类自我的核心。其他一极是有限和无限,暂时和永恒。克尔凯郭尔对时间的某些反思似乎与我们现在的处境也密切相关。
人们常常观察到在封锁隔离期间,时间的感觉有很大不同。不仅是在明显的意义上——不需要上下班坐车两小时从家里到工作单位——而是在我们很多认为想当然的日常生活区分——工作时间和居家时间的区分的意义上——在很多人看来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既然办公室就是自家客厅,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将工作留在单位都变得更困难了。
克尔凯郭尔有关我们与时间关系的最丰富反思可以在一篇远没有《致死的疾病》那么有名的文章中发现,也就是他有关马太福音中登山宝训(圣经马太福音中耶稣在山上所说的话)里提到的田野中的百合花和空中飞鸟的话。克尔凯郭尔多次返回到《马太福音》第6章24-34节的内容,耶稣对信徒们说不要过多担忧未来。他敦促我们看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仍然能够养活,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但人家的穿戴极其荣华,上帝敦促我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克尔凯郭尔在“基督教话语”中问“焦虑是什么?”他的简洁回答是“就是明天。”(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你们这小信的人哪!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明天就丢杂炉里,神还给它这样的装饰,何况你们呢!所以,不要忧虑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们需用的这一切东西,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马太福音》第6章24-34节,第11页。——译注)
田野里的百合花和空中飞鸟作为我们的“老师”意味着什么,克尔凯郭尔的反思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方面或许在于,它们体现了“活在今天”意味着什么,它们表现出了快乐,而这个快乐据说是因为超越焦虑才成为可能的。“活在今天”如何成为快乐的表现?这和通常说的“为今天而活”有什么不同呢?毕竟,克尔凯郭尔的“审美体验”——其早期著作《非此即彼》中只知道是A的无名年轻人推荐的而且似乎体现出的一种“活在当下”的生活,故意回避友谊、婚姻、有用的职业以及伴随着这些责任的承诺。敦促读者培养自己的想象力和将焦点集中完全任意性的东西上,他“享受某种完全偶然的东西”,“从这个立场看待整个存在。”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回避他最大的恐惧:无聊,那是“所有罪恶的根源”。
《非此即彼》的关键教训之一通常被认为是,这恰恰是不能很好生活的建议。虽然有智慧,但崇尚审美者是浅薄的涉猎者,将人生看作等待实现的众多可能性而不是要去追求的理想或工程目标。在众多的解读中,因为缺乏人生目标,他成为令人绝望的空虚的体现,这是我们应该逐渐看到的位于哪怕最复杂的“生活在当下”的快乐主义核心的东西。正如他的老朋友维尔赫尔姆法官(Judge Vilhelm)所说,“你的心中设计出上百个计划,攻击准备已经全部完成。如果在某个方向失败,你那几乎差不多的恶魔辩证法马上就准备好解释说,这是开始新计划的必要组成部分。你不断地在自己头上盘旋。”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伦理道德生活通常被认为是审美生活的高级阶段,这种生活的核心有任务、工程和理想等承诺。所以,他将“活在今天”与真正的快乐联系起来,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答案或许在这个差别中,哲学家基兰·塞蒂亚(Kieran Setiya)在其著作《中年危机:哲学指南》中所说的目的活动(telic activities)和非目的活动(atelic activities )的差别。目的活动——源自表示“目标或目的”的希腊单词 telos——是我们所做的大小事情的核心。开车下班回家,带孩子去踢球练习,盖房子,写书都是,更不要提收割、播种和颗粒归仓了。这些活动的每个都被认为要完成一个目标。但是,我在生活中发现的目标一直是写书或盖房子,据此而言,这意味着任务完成就给我带来意义丧失的威胁。即使这个活动有价值,我能从其完成中获得满足感并从中获得成就感,我解决了问题。但是,当它完成之后呢?接着去追求下一个目标?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寻求用另一个工程来填补空缺,这样一来,生命就变成了一系列工程,既有个人的也有专业的。满足感就在过去或将来。在某种层次上,目标实现后,这是我们身上发生的事,也就成为很多人发现的“中年危机”。虽然有这个名称,这种危机其实出现在人生的任何阶段。但是,塞蒂亚的建议存在某些具有说服力的东西,那就是在中年危机中,我们对目的活动的过多依赖最有可能变得清晰,因为很多长期目标要么证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要么已经实现了(因此,接着去追求下一步目标?)
请将此与非目的活动进行对比:那些不在于其完成而是本身就有价值的活动。与亲朋友好一起放松,听音乐——或者更好的情况演奏音乐,纯粹为了好玩儿而读书等。这一直是居家隔离的主要特征之一:有两种人,一种是一直赞赏这种机会的人,一种是迫不及待想赶紧结束这种状态的人。关键的教训是我们喜爱的活动未必是工程;非目的思维就是一种超越工程思维的思维。
请考虑散步:自从移居到悉尼之后,妻子和我已经成为青山的丛林徒步旅行痴迷者,这是绝佳的“社交隔离”练习。我特别喜欢林中漫步。与从甲处到乙处的旅行不同,这种漫步的最大快乐是对目的思维的直接挑战。是的,我们有一个最终目的地——但这个最终目的地恰恰是最初的起点,所以任何想到练习的目的是返回到最初起点的人都可能没有抓住要点。或者让我们想想园艺活动,技术高超的园艺师知道根本没有终点,因为她使用的原材料超出自己的控制,不仅仅有季节变化。非目的思维在过程中找到价值和意义而不是工程。但是,这并不是工作和休闲的区别(传说中的工作-生活平衡)。克尔凯郭尔宣称工作——如果从我们这里提出的非目的态度的视角看——本身就能成为快乐之源。
田野中的百合花和空中飞鸟教导我们的部分内容是,我们应该从纯粹的目的态度转向非目的态度吗?这未必意味着替换活动本身,而是我们对这些活动的态度。不要抱怨你的特定目标,而是反思你以目的为中心的事实。焦点集中在过程而不是工程中能帮助我们超越令人精力衰竭的自我投入,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这是很多人感到焦虑不已的核心。这种自我沉迷反过来源自没有建设性的对比心态,那是他的“焦虑不已的百合花”寓言的关键信息。它心满意足的生活被飞鸟打断了,这只飞鸟种下了破坏百合花平静心境的一粒种子,将其与其他更漂亮艳丽的百合花对比,鼓励它渴望迁移,连根拔起挪到其他地方,这就促成了它的毁灭。用人类术语来说,百合花表现出的骄傲和忌妒源自强调多元性,这来自对比(地位焦虑)而不是共同的人性。这指向某种程度的谦卑,不是自我贬低或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而是超越自我关注的谦恭,将我们的注意力朝外,关注他人和世界上有价值的事物。在《基督教话语》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中,克尔凯郭尔将那些“活在今天”的人比作不断取得进步的划船者,可惜的是,他们却背对着旅行的方向。因此,带着非目的态度的人将不再受到面向未来的焦虑的困扰。或许,现在到了我们走出迷雾,走进花园的时候。
译自:Dread, time and the pandemic by John Lippitt
https://standpointmag.co.uk/issues/july-2020/dread-time-and-the-pandemic/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