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曾经享誉世界的现代中国学者,却长期在国内学术界淹没无闻,只是在最近才像一件珍贵的文物一样得到了挖掘,但还远未脱去多年蒙受的尘垢,发出固有的光彩。他,就是许思园先生。
许思园先生原籍无锡,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1907年生,16岁考入上海大同大学,以优异成绩毕业,20岁就以英文写了《人性及其使命》一书,立即引起了国内外的注意。吴宓教授说:“我从未见到过国人能写这样好的英文。书中的论述显示出作者思想的深度,令人敬佩。”唐君毅先生则在一篇近8000字的评论里说:“此书的最大长处是在作者对于许多道德问题提出了自出心裁的答案,实为一部现代中国难有的有价值的著述。”国外名家的好评更是目不暇接。例如英国著名诗人约翰·曼斯菲尔德就说:“此书能将智慧的光明传递给千万读者。 ”法国作家纪德说:“病中沉闷孤寂阅读此书,精神顿爽。 ”德国作家、1929年诺奖获得者托马斯·曼说:“此书之出版定能使作者思想、天才为举世所注意。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则谓:“作者文字有深湛之智慧足以启示多数读者明了人生之真谛。 ”并称赞作者的英文比他写得好。这些同代大家的信札约40封,本来装订成册,却在“文革”十年浩劫中连同许先生的大量图书和文稿被当做“四旧”毁于一旦,幸而在图书馆里还能查到1933年12月的《图书评论》第1卷第12期,保存有上面所引评语,但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1933年,许思园先生得到一笔庚歀,得以远去伦敦、巴黎、纽约访问、治学和著作。在此期间用英、法文写了《相对论驳议》、《从一种新的观点论几何学基础》、《波动力学的基础及其哲学含义》,并应爱因斯坦之邀至其寓所讨论战争、宗教、中国哲学以及相对论等问题。爱因斯坦说,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终生存在着怀疑,并请先生将其《驳议》写一摘要给他。 1938年秋,先生在法国巴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同年冬和在巴黎求学的唐郁南女士结婚。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抗日战争也得到了胜利,许先生思归心切,谢绝了留美的优厚待遇,回到祖国,于1946、1947年先后任南京中央大学、无锡江南大学教授。解放后,他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习了一年,被分配到青岛山东大学历史系任教,1957年被打成右派。 1974年3月他因心肌梗塞住进曲阜县医院(因为当时山大已迁到曲阜),终因不治去世,享年67岁。他的遗体在曲阜火化时,只有夫人和夫妻两家的两个外甥在场。病中他常怀念故土,骨灰终得归葬无锡惠山三茅峰西北西瓜山上。
现在,该说一下我和许思园先生两度相逢却失之交臂的遗憾了。 1947年他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时我是外文系三年级学生,却根本不知道许思园其人,即便偶尔碰到过也是觌面不相识,这只能怪自己有眼不知更不识泰山了。其次,1949年青岛解放之日,我随军入城参与接管山东大学,许先生正是文学院的教授。我不但见过,而且知道许思园就是那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却不曾说过一句话,更谈不到去向他执弟子礼和请益受教了。其中的原因,除了仍然不识泰山外,还因为许先生为人十分低调,堪称韬光养晦。当时的山大,仅文学院就有陆侃如、冯沅君、丁山、高亨、赵纪彬(纪玄冰)这些大家,许先生哪有他们那么大的名气?我认为这决不是许先生自愧弗如,而是他淡泊名声。再说,我作为一个普通接管干部,按照当时的纪律,是没有资格随便和广大师生员工交往的。事实上,正是在这个时期,许先生正在潜心于《中西文化回眸》的写作,除上课外很少抛头露面,我连他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一年半之后我又被调离了山大,当然无由和先生相识更不用提去拜访了。何况《回眸》一书,由于先生不久就成了右派,“因人废言”,未能面世,只是在先生去世多年之后,才被有识者发掘出来得以出版,并有周辅成先生(1911—2009)的上万字的长篇序言。周先生是享年近百岁的当代大儒,历任四川、金陵、中山、武汉大学教授,解放后以迄去世一直执教北大,是《论人和人的解放》一书的作者,许思园先生的生前好友,他的书和许先生的《回眸》均于1997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他在序言的最后说:“思园死了,他死在大家都是沉默低头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没有笑容的时候。……他想着人类,为人类的命运苦思玄想,希望找到一个最后的安顿之所。人类得安顿,自己也得安顿;人类不得安顿,自己也不得安顿。就这样,他过了一生。他对人类有感情,对民族有感情;他死了,我们也不能不对他有感情,不能不想念他,哀悼他。 ”真是慨乎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最近,承蒙和周先生后人有联系的朋友将思园先生的《中西文化回眸》提供给我学习,真是如沐化雨,如坐春风,触发了思考的兴趣和探索的动力。例如许先生很推崇儒学的民本主义,即所谓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不错,儒家确实重视政治教化,讲究“修齐治平”之道。孔孟甚至还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的说法,其奈历代的暴君充耳不闻何?中国老百姓吃够了“官本位”的苦头,就是当官的也深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况味,有谁尝过“民本位”的甜头?因此,中国的所谓“民本”,和西方文艺复兴后萌发的“民主”,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在《中国文化之缺陷》这一章里,先生首先指出:“纯知识活动之不被重视,理论科学之不获开展,毫无疑义为中国文化一绝大缺陷”。天文、数学、物理、化学有什么实用价值?“儒生与农民原一脉相承,俱敌视纯知识活动。农家专职耕桑,为衣食所从出,而儒生则辅佐君主、贵族推销政教,故为实用主义者势所必然。两汉以来考选制度兴,读书人几无不以仕宦为上进之路,学者所探究者自莫切于政治教化,故学术不得不局限于人伦日用。 ”实际上,这种“学术”并不是知识,只能说是过去所谓的“学问”。把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说成仅有的两种“知识”,是连常识也没有的。整人、斗人、杀人算什么知识?大跃进、放卫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用成品包括铁锅和菜刀当矿石“大炼钢铁”,算什么“生产斗争”的“知识”?反右直到改革开放之前,这种实用主义更是变本加厉。鄙弃追求科学知识的实用主义就成了中国文化的痼疾,并由此遭到了历史的惩罚,从一个先进的文明古国成了落后挨打、丧权辱国的半殖民地。因为正是纯知识活动使西方列强掌握了科学技术,发明了各种实用的坚船利炮,轰开了闭关锁国的门户,使得自己的实用主义成了毫无实用价值的“学问”。改革开放以前的新中国,不是也被从反右到文革的一系列“斗争”折腾得到了崩溃的边缘吗?对于这种“学问”,思园先生又这样慨乎言之:“士人大都耗费日力于注疏、校勘、寻章摘句、模拟因袭,其下焉者但知揣摩风气以搏利禄,于大自然之浩阔奇幻熟视无睹,于万汇变化无意探求其故,于亿兆生灵无穷苦难之海潮音充耳不闻。”先生所走的则是另一条路:他就是要用纯知识活动充实自己的学术研究,因而补习并写出了《从一种新的观点论几何学的基础》、《与爱因斯坦教授讨论两个问题》等文章。至于“揣摩风气以搏利禄”更为他所不齿。“思园自从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之后,生活十分寂寞,‘帽子’未摘,则往日过从甚密的同事和常来求教的弟子都不登门了。有一位好心的女同事对思园夫人说:‘许思园何不仿效北京的名教授也写写批孔的文章,以求政治问题的解决? ’思园听到了这话,红涨着脸说:‘这个我不干! ’他从不时尚,从不随波逐流,不屈服于权势。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真正的学者永远是一条清流,流得很远很深,并且永不失其澄洁。”(见《回眸》一书附录的《许思园传略》)
许思园先生《回眸》中的《中国诗论》一章,以诗代表文学,从中剖析中西之差别,认为西方心灵包涵多种冲突和矛盾,因而感情炽烈,表现直率,加上宗教热忱,因而内容丰富,体裁多样,长篇、史诗、悲剧为中国长期所未有。而“从《诗经》起二三千年间,中国诗之主要题材,不外乎耕读之乐,天伦之爱,山水田园之趣,以及生死契阔、政俗美刺、咏史述志、吊古怀旧、伤时悯乱、情亲思慕、交游赠答之类”,其风格则为“于幽淡中见妖媚,疏朗中见俊逸”,“率真而含蕴无穷情味”,以陶渊明成就最高,孟浩然、韦应物、王维次之。另一类为“人间忧患、族类同情之呼声,以杜甫为最高。 ”论及李白,先生独有创见。他认为李白原为西域胡人,初无汉姓,其家庭汉化不久,因而“太白于儒佛俱乏体会,虽常与道教徒过促,中年并受道录,服青绮冠陂,但仅好奇而已,于道家实亦毕竟无心得。 ”因此,“王介甫(安石)目太白识见污下,白乐天(居易)亦病其乏比兴。 ”到了近代,闻一多也说“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 ”胡适则说李白较之杜甫缺少“严肃的态度与深沉的见解”。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品行不端,只是无意于儒生们那一套正心诚意、修齐治平的道德修养而已。这正像杜甫《赠李白》对他的评价:“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正是这种飞扬跋扈、痛饮狂歌,寄情山水、热爱自然,笑傲王侯、不拘礼法,放纵自恣、率性而为,使他“个性极度伸张”,“心魂无时不在向超越人间之灵境飞驰,旺盛无比之生命力不断鼓动着彼向无限追寻。 ”因此,贺知章一见他就称之为天上谪仙人,因为他有着“凡人”所无的气质。他的诗也由此而天马行空,千载独步。连“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圣杜甫也不能不低头膜拜:“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春日忆李白》),第一句说他的诗无人能比,也包括他老杜本人。为什么无人能比?因为他的情思飘举在众人之上,其特点是清新而又俊逸,庾信和鲍照的长处兼而有之,这就大大地超过了他们两位和其他的诗人。另外,他深知李白的为人和天才,在听到他卷入唐明皇两个儿子为争夺王位被流放夜郞时写了这样一首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白头好归来。 ”(《不见》)李白在政治上是幼稚的,由于他天真地参与了皇家兄弟你死我活的权位之争,而且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几乎招来了杀身之祸,这就是这里所说的“世人皆欲杀”。但杜甫是了解李白的天才和他的“无敌”的诗的,所以殷切地祝愿他还能够以劫后余生之身安度晚年。在《梦李白》里更一再地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表达相互思念之情,这种知已而兼知音的情谊实在感人,也是中国诗坛上的千秋佳话。
一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仙,一个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圣,彼此却丝毫没有门户之见,难怪周辅成先生说:“许先生讲李白、讲杜甫如此精彩,如此神往,实际上作者是以杜甫、李白两种不同的性格,比照自己心灵的两面表现,既矛盾,又调和,他似乎是很想把这种精神写成他的艺术哲学、他的道德哲学、他的人生哲学,为‘立人极’作出自己的贡献。真可惜,他是在历尽坎坷中早早去世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是命运对于人的嘲弄。 ”
许思园先生已经去世40年了,我才读了他最后写的一本书,真可谓有眼初识泰山,但只能说是登山的起步。在名分上他曾经是我的老师,但在他生前未能拜师,就在他身后补拜吧,但愿能得到他的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