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突然降临,四面皆敌的焦虑和恐惧随之而来,挑战着每个人的心理平衡。如果在防空洞躲空袭,警报解除后,生活将恢复正常,然而日复一日的隔离,漫无边际的个人孤寂告诉我,疫情之前的秩序正在消失,将无从捉捕。这时我有一股阅读《日瓦戈医生》的冲动。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看了轰动一时的《日瓦戈医生》影片,激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回肠荡气三角琴主题曲,俄罗斯草原和森林,震撼心灵。我找到原书的英译本,由于缺乏俄罗斯的历史知识,很难进入小说布置的宏大叙述,人物的名字太长,彼此关系也弄不清楚,看了几十页,就失去阅读的兴趣。二零一五年扮演日瓦戈医生的奥玛雪瑞夫去世,一时间回顾他影艺生涯的视频再现他年轻时的英俊风流,彷佛时光倒流,把我带回了半世纪前。有一片段中他躺在床上,明彻的眸子注视前方,拉莉莎依偎在他的胸前,六零年代的发型只见少许凌乱,门纱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含蓄却也刻板,也许半世纪来观众看了太多的激情床戏,难以得到感官上的满足。
这就使我想到重拾《日瓦戈医生》一书去领略帕斯杰纳克作为一位文学家在过眼烟云的乱世,怎样留住永恒的剎那。这个愿望又搁置了五年,终于在疫情期间实现。鲍里斯·帕斯杰纳克生于一八九零年,逝于一九六零年。今年正好是他诞辰一百三十周年这些年来,我曾学习俄罗斯历史,掌握了俄语知识,三次旅俄,丰富了我阅读《日瓦戈医生》的背景知识和感受。有些书也许只有到了某个年龄段,历经了一些人世沧桑,才能读出味道来。
这本厚重的文学作品把我带到俄罗斯狂风大雪的世界。一九零五到一九二五年的二十年间,俄罗斯从一个专制的沙皇帝国历经革命成为共产主义国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残酷的内战撕裂了社会,苦难折磨塑造出日瓦戈迷惘的悲悯,生动地呈现在历史巨轮辗压下的一个有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内在的精神生活。作者帕斯杰纳克笔下的俄罗斯是广袤的草原和森林,冬天晶莹的白雪,春天万物复苏的生机,拉莉莎女性的魅力,像温柔的烛光,照亮了雪夜的一角。永恒的美,浪漫的冲动,甚至出轨,好像在爱的美妙中都可以接受。
日瓦戈一战期间在西线战场当军医,回到莫斯科时赶上了十月革命后的混乱,他带着妻儿乘火车到岳父家乌拉山侧的瓦里金诺庄园。在那里他写下优美抒情的篇章,形容积雪从内部溶化,水无声无息从雪下涌动。森林树丛下的灌木开始苏醒了,一股幸福感从心底涌起。在这里,他重逢同在西线战场救助伤员的女护士拉莉莎。三角恋情从而展开。正当他决定结束这个出轨的关系时,他被该地区内战的红军俘虏,当了一年多的野战医生后逃回瓦里金诺时,发现他的妻儿和岳父流亡国外。他与拉莉莎短暂相聚的日子里,夜晚听着雪地狼嚎,他文思泉涌,借着烛光写下梦幻悱恻的诗篇。
日瓦戈有诸多的人性弱点,如同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是一个俄罗斯文学中常见的“多余的人”,有高尚的理想却没有实际改变社会的行动,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经常是一团胡涂。他认为爱是家庭稳定的基石,生命的目标。而他一生中亲密的有三位女性——贤慧的妻子冬妮亚,婚外情的拉莉莎,以及最后尽心照顾他的玛丽娜——一共做了五个孩子的父亲。他没有负起养育的责任,也缺乏内疚。女性为他牺牲是天经地义的事,反映出东正教父权之上的教条。他写道母鸟翅膀是用来呵护小鸟,而公鸟的翅膀是用来飞上云霄。但是日瓦戈对女性也有神圣纯洁的情操,例如他形容冬妮亚怀孕后的外观变得粗糙,不像以前可由她控制。他深思每一个怀孕的母亲都是圣洁的;婴儿将从她身体出来,而不再属于她;每个妇女分娩时是孤独的,母亲把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婴儿是她的荣耀、是她的上帝,如果后来这个生命的成长令她失望,那并不是她的过错。
《日瓦戈医生》影片聚焦在与拉莉莎的恋情,把许多次要的角色一笔带过,甚至省略掉了。冬妮亚是一个坚强、办事有条理的女性,日瓦戈回到莫斯科与马琳娜组建的家庭,根本没提。日瓦戈和几位朋友坚定的友谊,始终不渝,他们多年后,认出军营的洗衣女工是日瓦戈和拉莉莎劫难余生的孩子。
帕斯杰纳克是犹太裔的俄罗斯人,在1940年代皈依为东正教徒,他的作品充满了一种积极的命运感,人活着就要热爱生命。他认为俄罗斯失去了宗教信仰以致堕落到社会危机和革命的混乱。他相信”天意“,在《日瓦戈医生》书中故意安排种种巧合来显现”天意“。宗教的象征在书中无处不在。书一开头是日瓦戈母亲东正教仪式的出殡和葬礼,送葬的人一路咏唱着“安魂曲”,书中故事叙述经常用教会历来隐喻将来的发展。他在书附录的诗集中有复活受难,灵性的永恒给悲剧带来升华。人世变化不可逆转,个人无限的孤寂,表现在凄美动人的诗句:
“沾满雨水的树,等待一股清风抖落沉重的泪珠。”
日瓦戈历经九死一生,逃回到乌拉山侧。春天的傍晚,孩童们欢笑的声音荡漾在空气中,他诗兴大发,感受到生命的甜美使他将俄罗斯比做荣耀的母亲,孕育着美好、倔强、激情、受难的悲剧。
日瓦戈医生的感染力在于他只想行医和写诗,远离政治,然而在意识形态至上的时代,他被卷入当时的洪流。苏联作协指控帕斯杰纳克“不知羞辱和不爱国的态度”,将其除名,他被迫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抑郁而终。戈巴乔夫时代帕斯杰纳克获得平反。苏联解体后,《日瓦戈医生》成为俄罗斯高中二年级的指定读物。当我读到他赞美“母亲俄罗斯”的华美词藻时,感叹他当年的指控是多么的荒谬。
冷战时期的西方作家以肯定个人至上来对抗集体主义,从而支持国家利益。以海明威为例,他表现出一种浪漫的世故,风格接近媚俗。相比之下,《日瓦戈医生》带来的清新、含蓄、层次、深邃,令读者回味。日瓦戈的诗人气质,带着细致和被动的感染力。他没有呼天抢地,而看到的是生命美妙的一面。去劳改营的途中,许多同伴死了,路过余烬未熄的村落,他从霜花覆盖的车窗看到一望无际的雪地,觉得美极了。
帕斯杰纳克藉日瓦戈的口说他最倾心普希金和契可夫的“赤子之情”。俄罗斯文豪探索人类终极的目的以及个人的救赎等凝重话题,果戈理、托尔斯泰、多思妥耶夫斯基面对终极,寻求意义,充满焦虑,而这两位巨擘直到最后只是着眼他们的艺术使命。他们的传世之作像是从树上摘下来没有熟透的苹果,在来日继续成熟,充盈着愈来愈多的甜美芬芳和生命的真谛。这些话像是谶语,正好应验在他自己身上。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