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天地之间有杆秤
天地之间有杆秤
（ 2020-09-2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桂涛
我在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的二手集市上遇到一个精致的小铜秤。
它高不过一掌，三足立地，一组灵活的铜杠杆上顶着一个小秤盘，杠杆另一头是一个包铜的铅秤砣，连着四分之一个圆形铁环，铁环上标有刻度。我按住秤盘，最下面固定的指针便指向刻度，标示出重量。小秤没有附加的秤砣，最大只能称四盎司的重量。
摊主说，这秤有近百年历史了，因为铅秤砣外的包铜磕掉了一块，看我喜欢，便便宜卖了给我。
这样造型的秤我是第一次见。它既非天平，也不是弹簧秤，算是英国市面上比较少见的。四盎司的秤能称什么？我本以为它是用来称黄金或是火药的，但其实是当地邮局用来称邮件的。
其实在邮政上，北爱尔兰和中国倒是颇有缘分，中国街头邮筒是绿色而非伦敦街头的红色，就和晚清时期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长官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北爱尔兰人罗伯特·赫德有关。据说当年赫德反对英国在北爱尔兰的统治，特意将中国的邮筒颜色定为代表爱尔兰凯尔特文化的绿色而非代表英国的红色。我将这铜秤视为北爱尔兰在赫德之后和中国的又一段缘分。
铜秤虽小，摆在那里却昂首挺胸，透着股高傲。当年贝尔法斯特的邮局来了邮件，要付多少邮费，全由它说了算；那些个纸短情长、家书万金，寄出前都得先交给它掂量掂量。
我对秤从小有一种亲近。小时候外婆在国营菜场工作，她负责的柜台前就有一个大台秤，酱菜、白糖、南货都从上面过。我记得那是一只绿色的大秤，有大大小小的黑色铁砝码和白亮的游码。大人越是不许我乱动，我就越觉得那秤神秘、好玩，越要自己称一称。
那个台秤是新中国成立后生产的。外婆家里还有一把更古老的长杆秤，似乎是更早前的。它总是斜挂在门后，那铁钩、铁砣还有秤杆上银色的秤星，在儿时的我眼里，总是那么神奇，总想拿下来玩。可大人警告我，那秤小孩子用不好，秤杆一歪，就会被秤砣砸了脚。
我后来发现，用杆秤确实需要技巧。要弄明白秤上的两个系绳到底要提哪个，然后要确保秤盘上放着东西，还要防止那东西因为重量不够，导致秤砣从秤杆另一头滑落。开始称重的时候，要用手抓着秤砣和砣上的绳，慢慢在秤杆上移动，直到确保秤杆大致平衡，才能松手，放心去看杆上的秤星。
中国人有使用杆秤的传统。如今在国内的古玩市场上，还经常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老杆秤。我见过最长的杆秤有小臂粗，像一根齐眉棍。只可惜这样的大秤杆因为材质多是花梨红木，现在很多被人用来车成珠子，做成市场热捧的手串；小的是一种被称为“戥子”的杆秤，据说宋代就有了。戥子多装在木盒里，常用来称量金、银、贵重药品和香料，最小的戥子只有十几厘米长。
西方也曾使用过杆秤，在一些博物馆里，还能看到类似戥子的不等臂衡秤，利用杠杆原理来称重。但使用时间更长、适用范围更广的是天平和弹簧秤。
比如古埃及壁画中，死神阿努比斯用来“羽毛称心”、辨别人心善恶的是天平；古罗马神话中蒙眼仗剑的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手持的也是天平，象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威尼斯商人》中，唯利是图的夏洛克带去称那一磅肉的也是天平；满天星斗中，黄道十二宫里的天秤座也是天平。
而由英格兰人理查德·萨尔特在18世纪发明的弹簧秤让工业革命中的英国人用上了廉价的称量工具。比起之前常使用的不等臂衡秤，弹簧秤更方便携带，也更不易做手脚，便利了生活，促进了商贸。我觉得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弹簧秤问世，堪称秦始皇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又一伟大事件。
中国人在杆秤之外是否使用过天平？我查了资料，长沙的楚墓中就曾出土过等臂天平与砝码。但比起西方人，中国人显然对杆秤更有感情。一说到中国秤，大家想到的还是那黑杆银花的木杆秤：婴儿“抓周”抓的是秤尺刀剪、升斗戥子，求的是孩子未来经商发财；立夏“称人”用的是巨大的木杆秤，求的是身体健康；洞房花烛，用秤杆来挑新娘的盖头，求的是称心如意。
为什么中国人更爱用杆秤呢？我想不仅是因为它价格低廉、容易携带，更重要的是它透露出的中国式聪明智慧。
天平的原理是所称之物与砝码等重，大大小小一套砝码轮流上阵，过程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结果是你胜我败、你死我活，更符合西方竞争对抗、强者生存的理念。
杆秤则只需要一枚秤砣，以四两之力拨动秤砣，便可称千斤重物、权衡度量，更体现出东方推崇的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智慧。
天平称重是冷冰冰的器具裁决，人将所称之物与砝码放定离手，结果完全交给那横梁两臂和钢铁指针决定，不偏不倚，铁面无私。
杆秤则不仅要依靠器物，还需要人的深度参与，需要人与器的密切配合，持秤者要眼到、手到、心到，最终结果不仅是看那秤杆是扬是抑，更要看人心是否公正，心中之秤是否公道。
与天平相比，使用杆秤时更易做手脚，因此以前摊贩称东西，都要吆喝一句“放心，高高的”，手也要张开，只留两根手指提着秤上的系绳，向买主证明清白。
不仅如此，杆秤的发明者还别出心裁，用道德对使用者进行约束。据说杆秤上的秤星必须是代表公平正直的白色而不能是黑色，十六颗秤星取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之意，缺斤短两则失福、去禄、折寿，多给几两则多福、得禄、增寿。仰瞻天上炳朗日星，俯抚心中道德法则，天地之间自有大秤。
秤虽小，称的却是人心，不仅求秤上平衡，更是求心上平衡。西方持秤者是可以锱铢必较的商人，而东方持秤者还要是淳朴无私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