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追光下,从恶霸地主黄世仁家逃出的喜儿,奔进荒山。跨溪水,俯身喝水;摇树木,拣拾野果;扔石块,击退野兽。
大跳。旋转。疾走。扎着红头绳的长辫散开了,红衣绿裤褪色了,衣袖和裤腿破了,乌黑的头发也变得灰白。
漫天风雪,虎啸狼嚎。台上的喜儿旋进假山,出来的是“白毛女”,石钟琴登场了。耳边,响起朱逢博深情的领唱:“风雪漫天,喜儿在深山。怀念众乡亲……”
1973年1月26日晚,我观看上海市舞蹈学校演出的芭蕾舞剧《白毛女》。那天登台的全是A角———茅惠芳饰喜儿,石钟琴饰白毛女,凌桂明饰王大春,王国俊饰黄世仁,陈旭东饰穆仁智。
我第一次看影片《白毛女》是在1970年10月26日,日记写着,“我到人民电影院(今国泰)去看电视实况转播屏幕复制片《白毛女》。”影片是黑白的。
石钟琴说,她第一次扮演白毛女是在1969年的广州。一跳就是8年,她的名字与白毛女相系一生。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1949年5月。刚迎来解放的上海人,在乍浦路一剧场,看到1945年诞生于延安的歌剧《白毛女》。据《第20军第3次国内革命战争战史》记载:“军文工团还组织了歌剧《白毛女》的对外公演。给上海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扮演白毛女的陈荣兰,后转业上海人民沪剧团任党支部书记,就是她催生了沪剧《芦荡火种》。她与演大春的朱仁、饰杨白劳的孔丹,都是从上海建承中学出去参加新四军的学生。演出引起轰动并引出一插曲:著名演员蓝马看后找到曾同在中国旅行剧团演戏的军文工团副团长葛鑫要求参军。
也在1949年,看了歌剧《白毛女》后的上海人,在6月29日听到了评弹新书《白毛女》。9年后的8月20日,又观京剧《白毛女》。到1962年5月5日第3届“上海之春”,听到了交响乐《白毛女幻想序曲》。此时,芭蕾舞《白毛女》已在孕育中。
1962年的上海舞蹈学校,从教学到排练都参照苏联模式,芭蕾舞科(简称芭科)用瓦冈诺娃教学法。5岁就在俄侨索科尔斯基芭蕾舞学校学芭蕾的副校长胡蓉蓉,为探索芭蕾民族化的教材与教学,提出编排一段《白毛女》加入排练课。选取奶奶庙里,喜儿遇不共戴天的黄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的情节,把原来相遇改成“恨不得踏平奶奶庙”的追打。作曲请来曾在鲁艺学习、时任儿艺副院长的严金萱。
这段小品被大家看好,胡蓉蓉和青年教师傅艾棣把它拓至近20分钟。后又加戏为二场四景,成为时长30分钟的小型芭蕾舞剧。在奶奶庙前加白毛女上山,后添与大春山洞相认等片段。“这便是上海第一个芭蕾舞剧的诞生。”(《上海文化艺术志》)
石钟琴那时还是舞校四年级学生,回忆起《白毛女》的问世,“1964年提倡‘洋为中用’,创作自己的芭蕾舞。那时的《白毛女》,还是小型的。”
《白毛女》在1964年第5届“上海之春”一亮相即获好评。备受鼓舞的主创人员,把它从小型舞剧推向中型。石钟琴说:“1965年,《白毛女》发展成中型芭蕾舞剧,共有6场。我跳‘大红枣’和‘红缨枪’。”
1965年5月17日,在肇嘉浜路1111号徐汇剧场(今美罗城)再露面的《白毛女》,已是“序幕+七场”的大型芭蕾舞剧,框架基本定型。由蔡国英、余庆云扮喜儿,顾毓美、徐珏扮白毛女,凌桂明、史钟麟扮王大春,教员董锡麟演杨白劳。编导林泱泱与芭科五六年级学生跳群舞。
排大型舞剧时,上海人艺院长黄佐临任艺术指导。石钟琴记得,黄导将杨白劳喝盐卤自尽改为与逼债的黄世仁、穆仁智拼死反抗被打死,突出了农民反抗性形象,更加出彩的一笔是从喜儿到白毛女的发色之变。
“整部舞剧的白毛女由四位女演员共同完成,分别扮演喜儿、黑毛女、灰毛女和白毛女。喜儿逃入深山,经历春夏秋冬,黑发变灰发,最后在漫天大雪中,全部变成了白发。”石钟琴说:“大家都觉得非常好,带有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色彩。”
《白毛女》由此轰动全国。《上海文化艺术志》评论:“该剧是将芭蕾艺术与中国人民革命斗争生活相结合的尝试。”“并从京剧和中国民间舞中吸取动作与芭蕾舞技、技巧相糅合。舞剧不仅用广为传唱的歌剧音乐作为音乐主题,还把人声伴唱引进芭蕾表演而使歌舞结合,使芭蕾有浓郁的民族风格,是创作上的重大突破。”
1966年,《白毛女》走出上海,4月30日在北京公演。翌年,“4月24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北京看了市舞校《白》剧的演出,说:‘《白毛女》好!’”(《上海文化艺术志》)
石门一路333号,梦开始的地方
我们前去石钟琴家采访时,她客气地让我们坐沙发,她自己端过一把木椅,椅有半圆形靠背,她说腰不好,要坐硬的,顺手拿过靠垫,垫在腰后。
1960年,15岁的她读高一。家住石门一路279号,到新闸路五四中学上学,来回路过石门一路333号。她发现这里热闹,进出人多,感到好奇,里面正是上海沪剧院和上海合唱团。
一天,石钟琴见333号门口贴通告:舞蹈学校招生。她本就欢喜跳舞唱歌,那时跳的多是革命舞。她一个人走进了333号,一片青青的草地,几棵绽放的白玉兰,她在一幢洋房的底楼等候考试。
“考试就是拉韧带,量腿的长度与身体比例,手的长度与身体比例。还要手指并拢,弹跳,做些动作,看看肌肉。”石钟琴比画着,继续回忆:“经过初试、复试,回去还是照样读书。发通知到学校教务处。我被录取在芭蕾舞科。高一只读了一会儿。”
石钟琴在家排老三,上有哥姐。家里不知她去报考,石钟琴说:“只要自己欢喜,父母没有意见。”她笑着补了句:“家里孩子多。”
1960年3月18日,上海市舞蹈学校在石门一路333号成立,“上海舞蹈人才的培养实现正规化、专业化”(《上海通志》)。学校设芭科和民族舞科专业,60届首届共3个班,每班10到12名学生。春季班3月开学,秋季又招2个班,到1966年一起毕业。石钟琴同跳喜儿的茅惠芳为第一届同学。在延安当过西北文工团党支部书记的李慕琳任校长,胡蓉蓉为副校长兼芭科主任。
石钟琴说,“那时,芭蕾舞少见,没接触过。学生年龄偏大。”当时,入学年龄14至17岁,凌桂明入学已17岁。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入学年龄才提前至男生10到11岁,女生9至10岁。
入学时说学制三年,后改六年。那时,学校在虹桥路造校舍,石钟琴和同学们常从石门一路走到虹桥路参加劳动。在石门路上课两年后,1962年学校搬至虹桥路1674号。
上海是西方芭蕾进入中国的第一站。1926年3月,莫斯科国家剧院舞剧团在卡尔登大戏院(今长江剧场)演出《吉赛儿》《葛蓓利娅》等。10年后,俄侨索科尔斯基办校教芭蕾。1940年,俄侨成立芭蕾舞团公演《天鹅湖》《鱼美人》和《胡桃夹子》等,使芭蕾在上海生根开花。
学芭蕾舞艰苦单调。老师有胡蓉蓉、北京舞蹈学校毕业生等。石钟琴不会忘记,“上课压腿、拉韧带、练毯子功。低年级基本训练,每天两节课。还开排练课。学芭蕾的,还要学习外国民间舞。”
此外,还要观摩话剧、京剧等。石钟琴说,能出去看戏非常高兴,有利于提高艺术感悟和表达,尤其是看同行演出,如斯图加特的《奥涅金》。他们看国外舞团演出坐第一二排,因还有献花任务。
1966年,石钟琴毕业了。芭科汇报演出《天鹅湖》第2幕,学生演白天鹅,老师演王子托举;或老师演白天鹅,学生演王子。芭蕾舞裙照书上样子做,料子到香港买。
1969年,她成了第三个白毛女
1969年,《白毛女》在“广交会”演出,当时很多外事活动都需要文艺演出作为接待方式。外宾听不懂其他戏曲,看芭蕾舞是一目了然。
舞蹈演员按资质、水平定为跳群舞、领舞和独舞,而当时很看重家庭成分。石钟琴家是开药房的,非工农兵,只能跳群舞。到《白毛女》成大型舞,从黑发变到白发由四人跳展现,她才跳上独舞,演“灰毛女”,时长1分钟多一点。不管怎样,她心里开心。
后来终于跳上了“白毛女”。那一年,她24岁了。这年纪在今天面临转业,而那时对她是事业和人生一个来之不易的开始。
为演好戏,剧组下乡体验生活。石钟琴说,“趴在地上摘棉花,与农民一起劳动生活,对塑造人物有帮助。还去了纱厂和部队。看田华演的电影《白毛女》,到90年代才见到田华、王昆。演人物要有表演技巧,请上戏老师上表演课。”
长在红旗下的石钟琴,慢慢融入角色,渐渐找到了感觉。天天排练,自己要掌握好体力。此外,苦练高难度动作:第6场从奶奶庙神台跳下,旋转,单脚上下32次。第7场山洞里遇大春,跳高难度的“格拉芙”带小转。
舞鞋是学校师傅从北京学回来做的。皮底,鞋头是一层布涂一层胶而成。鞋小又硬,不像现在那种柔软有弹性,穿着脚疼,勒出了鞋痕。石钟琴说,“随身带棉花、纱布、胶布。贴好脚指头,破了涂紫药水。”
跳舞消耗大,发巧克力加营养。演群舞的,一场可拿6块巧克力,而石钟琴独舞跳主角,只有2块。就这样,石钟琴跳了几百场,二十几个“白毛女”曾跟她学。
美丽的芭蕾外交
1972年,对石钟琴而言是不平凡的一年。
元旦,由桑弧导演、沈西林摄影的11本彩色舞剧电影《白毛女》收官,春节全国公映。影片制作13个月,为样板戏电影中拍摄时间最长的。拍第八场花了8个月,改3次,其中之一改片中的“太阳”。石钟琴记得,那是因为说升起的太阳红得不透。她家客厅的大幅照片,就是第八场杨各庄庆翻身解放,那轮红日,红得好像个咸鸭蛋黄。
《石钟琴说:“电影传播广。放几百场影响力大。”很多粉丝想看演员,她那时住团,粉丝见不着,消息灵通的,看不到“白毛女”就跑到南京西路吴江路口的春江百货商店,看“白毛女”的姆妈,她妈妈在那里上班。
那年另一大事是出访尚未邦交正常化的日本36天,被称为“芭蕾外交”。说着,石钟琴找了本书来,翻一篇文章给我看,写日本人对《白毛女》的喜爱。
7月9日晚22点,周恩来总理在北京前门饭店接见第二天赴日的中国上海舞剧团。他说:你们还是按民间外交方式做。通过演出访问,进一步加强中日两国人民和文艺界友谊,促进中日友好。早日恢复中日邦交是两国人民共同愿望,对日本人民要广泛接触,争取人民外交的新胜利。他没透露两个月后日本首相将破冰来华。
到东京第二天,舞剧团到松山芭蕾舞团练功。该团是第一个把《白毛女》改成芭蕾舞的,1955年2月12日便在东京日比谷公会堂上演。为了接待中国团队,从团长到主要演员,热情送茶送毛巾。有许多志愿者来做保卫工作,有的甚至放弃工作来当志愿者。新大谷饭店送来208只自己做的粽子,因为舞剧团有208人。也碰到日本右翼分子捣乱,大喇叭宣传车半夜到宾馆门口骚扰。石钟琴说,“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员化好妆,时刻准备替身上场。”
舞剧团展开民间外交,用足尖说话。他们与松山芭团、齿轮座剧团联欢,并走进关西地区等。到三井化工厂、日立造船厂,下农村到山梨县等。演出空隙,演员为保卫人员送画册饮料,还特意把侧门拉开一道缝,让他们能一窥究竟。
石钟琴说团长孙平化是个日本通:“会见朋友,举办酒会,财相、政要都来。虽还没建交,但都来看演出。这个艺术团体,与到其他国家不一样。”
通产大臣中曾根虽没参加7月12日欢迎酒会,却出现在当地报纸和新华社报道里。北京来电问随团上海电视台记者怎么没拍他镜头。原来,他参加其他活动没来,又感到缺席不好,要报社加了他的名字。其实,这是个信号。
8月15日上午,田中首相在帝国饭店接见孙平化。会见的房间不大,来了200多记者。8月16日,1000多人在羽田机场欢送,给一个文艺团体国宾待遇。这是前一天晚上在欢送酒会上定的,国务相三木武夫打电话让机场落实。
石钟琴说:“去是从上海坐火车到广州,再到香港坐飞机去日本。回来直飞。日航包机首航,虹桥机场几千人欢迎。”按原计划,访日后经港回沪。日方提出:不要再绕道香港,日本包机直接送上海。建议得到中方响应。8月16日,两架日本包机降临上海虹桥机场,开中日航线破冰之先。
就在石钟琴和《白毛女》剧组回沪一个多月后的9月25日,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27日晚,毛泽东会见田中角荣。29日,中日签署《联合声明》宣布:1972年9月29日起建立外交关系。
1978年,石钟琴当选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翌年,以上海市舞蹈学校原《白毛女》剧组组成上海芭蕾舞团。
“之前很少跳古典芭蕾,到三十六七岁才跳,体重由120斤减到100斤。”石钟琴后来还演了《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雷雨》等。
1994年,芭蕾舞剧《白毛女》获“中华民族20世纪经典作品”。1997年,石钟琴退休,到远东芭蕾舞艺术学校任教10年。她合上记录她芭蕾生涯一张张照片的影集,心满意足地说:“人生最好的时候,我跳了白毛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