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梦昊等:医生的眼泪
2020年03月16日 06: 特稿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武汉三院里的经颅磁治疗室和睡眠心理干预室。 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殷梦昊 宰飞
哭,是陈亮亮在咨询室里最频繁面对的表情。
作为最早支援武汉的心理医生之一,陈亮亮跟随上海第三批支援湖北医疗队,1月28日进驻武汉市第三医院。40多天的工作中,80%前来咨询的医生护士都哭了。最快的一次,门一关,话还没讲,来访者的泪水就挂满脸庞。
2月21日,在国家卫健委安排下,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副院长王振带领49名心理医生组成第九批上海医疗队驰援武汉,5人一组,分别对接武汉10家医院,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针对武汉当地和上海医务人员开展心理援助。
“以往大家会感觉医生很冷静,甚至冷血,其实这是一种心理自我保护。医生一点都不冷血,医生非常爱病人,但爱的方式不是抱着病人哭,而要用理智和技术去挽救生命。在这次抗击肺炎疫情过程中,不少医务人员出现了心理问题。”本批队员之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副主任医师张晨说。
早在2003年,非典疫情结束,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等次生心理问题的发生率高达约10%,医护是重点对象。王振强调:“我们希望尽快帮助医务人员处理心理压力,否则,现在只有20分的压力,累积到后面,如果在某个因素下被激发的话,可能会达到80分甚至100分。”
3月10日,武汉所有方舱医院关闭,标志着战疫取得阶段性成果,但心理医生们都感到,另一场心理防疫战其实才刚刚开始。
折磨
武汉市第三医院八楼,陈亮亮和三位长宁区精神卫生中心的医护组成的心理干预团队,一天之内就把一间产科换药室改造成了“沪鄂心连心”心理咨询室,并在里面设置了一个“情绪宣泄区”。
咨询室紧挨医护休息室。就在布置过程中,一位护士数次路过,从门外打量,好奇又犹豫。布置完毕,她径直走了进来,成了第一位来访者。
这名护士之前就在产房工作,每天迎接新生命,内心很幸福。疫情暴发后,她面对新冠肺炎病人,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病人病情加重甚至离世,仿佛从天堂掉进地狱……说着说着便哭了。
疫情初期,30岁以下年轻护士心理状态不容乐观。一位武汉当地的护理部领导曾哽咽对陈亮亮说,手下近300个护士已在一线坚持一个月,有相当一部分人倒下。倒下的原因,有的是被感染,有的是劳累,还有的无法承受心灵的折磨。
“不想干了。”“等这事儿结束我就辞职。”这样的话,他听过不止一次。但陈亮亮说,这些都是人们在高压之下的应激反应,不能简单地进行道德评判。
一位主动报名跟随医疗队来武汉的上海护士,起初踌躇满志,一心想用技术去帮助患者,但不巧的是,她护理的对象接连转为危重。
“是不是我的能力不够?还是我哪方面没做到位?”她忍不住质疑自己。一个细节更让她难以释怀:有一天病人氧饱和度曾短暂下降,过了会儿又好了,然而就在第二天,她目睹了病人病情突然加重、去世。
自那以后她开始睡不着觉,工作很累却依然不想下班:“感觉只要还在病房工作,就在持续发挥作用,心里多少好受些。”可身体终究扛不住,失眠一周后,她向陈亮亮来电求助时,已自觉濒临崩溃。
除了聆听倾诉,认可对方的努力之外,陈亮亮提醒她:“我们的确是来救人的,但不是拯救者。下决心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不是说一人连续干几天不休息。援鄂过程应视作一次万米长跑,不是百米短跑。如果我们想帮助更多人,就要想办法去适应这里的节奏,坚持到疫情最后。而最关键的就是休息好。”
听完这番话,她释然许多,终于久违地睡上五六个小时。
而王振、张晨入驻的金银潭医院,专门收治危重症患者,不断的抢救、插管、告别……各种触目惊心的场景,对医务人员的内心冲击更为猛烈。
一名外地支援湖北的呼吸科护士长,遇到一个和儿子同龄的16岁病人,答应他帮忙打听同住金银潭的父母的病情。得知孩子父母接连过世的消息,护士长不敢告诉孩子,只能强忍泪水,用善意的谎言鼓励对方。几天后,孩子病情急转直下,心电图也变成一条直线。
“我还能再努把力,我还能再加把劲,可是……”这名护士长走进咨询室,蜷缩在简陋的沙发椅上泣不成声,泪水沾满口罩。
“对医护人员来说,每照顾一个病人,哪怕照顾一分钟的病人,对他们而言都不是冷冰冰的数字,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外地医疗队中,大多数人是主动报名来武汉,生怕自己做得少了,心理上甚至出现替代性创伤。”张晨说。
盔甲
哭并不是坏事,而是情绪的宣泄,是正常的表达。有位护士长说自己从来不会哭:“我干了这么多年了,这些阵仗都见过,我觉得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只是觉得对不起手下的护士们。”有时她明明已经不舒服,却觉得不应该休息,怕自己不来,会动摇下面的人的工作积极性。
但人就像弹簧,如果一直紧绷,很可能某个时刻断掉。陈亮亮打了个比方:对待内心柔软、经验尚浅的年轻医护,要帮他们穿上心灵的盔甲,而对待习惯“硬撑”的高年资医护,则要帮他们卸下坚硬的外壳。
“他们经验丰富、抗压能力强,但在这次暴发的疫情中也有需要宣泄的压力。比如中层干部,有来自院部的压力,但最开始人手和物资紧缺,怎么在暴发的疫情中合理排班?防护品等级不够,到底让不让医护人员进病房?我们要接纳他们的诉苦,肯定他们的工作价值,也要提醒他们允许自己休息、学会示弱,甚至鼓励他们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哭一场。”陈亮亮说。
2月21日夜,在武汉工作近一个月的上海第三批援助湖北医疗队队长陈尔真,打算初步换10%到15%的人轮休。但即便是队长的他也承认,哪怕不上班,身在疫区,也很难真正放松下来。
他记得刚来武汉时,“就像个包工头”,每天挨个盯队员怎么穿衣服、怎么进病房、怎么脱衣服。他还专门组建了一个8人团队,负责设计院感流程、监督医务人员安全防护。每晚六七点依然是他最紧张的时刻,因为他会收到一条关于手下148名队员身体状况的汇报微信。
随着疫情进入相持阶段,陈尔真从最初担心队员安全,又开始焦虑怎么进一步提高救治率。20日深夜,一名病人情况不好,他和医生们商量救治,已近凌晨1点,直到病人情况好转,他才放心睡觉。
陈尔真早就习惯了忙碌。在上海,他每天也只睡5小时,但很少吃安眠药。来了武汉,他每天都要吃,停一天就受不了,睡4小时醒来,开始想今天还有什么事,又睡不着了。
王振团队抵达武汉后,专门对上海医疗队1652名队员进行了线上整体筛查,发现出现负面情绪的比例达到30%,比如失眠、焦虑倾向。
就连张晨也出现强迫的行为,每天不停洗刷双手,导致手部皮肤蜕皮。“为了零感染,哪怕蜕皮也要继续洗下去。”
他说,这些负面情绪,大多数人都可以自我排解,回到上海之后会恢复正常,但不排除有一小部分会持续很久。如果现在没有解决情绪问题,或许当下没变成一个病人,心里会永远留下一个伤疤,未来某个时刻如果被激活,情绪就会失控。
出口
驻扎金银潭医院的上海心理医生们,现在平均每天要完成十几人次的一对一咨询,有人一次就够,有人多次才行,还要对他们定期随访。
张晨发现,有些人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或者明明知道但不愿表现出来,怕别人觉得自己脆弱,还有人想说却不敢说,担心自己的痛苦经历影响到其他人。
“现在有心理医生,我们知道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可以向我们倾诉。”他说。
此外,巴林特小组是另一种排解方式。这种由国外传入的医护团体心理辅导形式,简单说来,就是同事坐在一起,聊聊困惑,互相出出主意。
2月19日晚,中山医院在武汉驻地举行了第一次巴林特小组活动。这是大家来汉后第一次有机会围坐一起,但因为并非来自同一科室,互相之间略显拘谨。
一名护士说,因为不适应工作环境,出现心慌、恶心症状,不得不提前从隔离病区出来,导致其他人任务变重,内心很愧疚,向大家道歉。有人立刻安慰她:没关系,大家是个团体!应该相互包容,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实在不舒服了就应该休息。
还有位高年资护士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外科出身,对内科的很多设备操作不够敏感,很担心出差错。护士长帮她解惑:术业有专攻,和年资无关,没什么难为情的,不妨多请教其他内科护士,互相学习。
“相比一个人冥思苦想,大家敞开心扉,把内心纠结讲一讲,结也就开了。”护士长说。
前不久,金银潭医院也举行了一次巴林特小组活动。王振邀请一位武汉医生参加,对方回应不算积极:既然领导让我来参加,我就来吧,但其实我没事。
活动中,这位医生开始不怎么说话,氛围起来了,他也开始发言。说起之前朋友、家人生病,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给一张病床,那时医院都住满了,就连他自己病了都找不到床,整个人哭得停不下来,压抑已久的内疚、自责和无助,瞬间爆发。
“他太难过、太需要抒泄了。”王振强调,和外地救援队相比,武汉当地医护人员更需要这样的机会。
在武汉三院,来咨询过陈亮亮的医护人员,之后大多没再来。陈亮亮会经常在微信上关心一句:最近怎么样?对方往往都会回:在上班,现在挺好的。
“医护人员本就是一个学习能力、适应能力、抗压能力都比较强的群体。我们的存在,就是在他们缺乏信心的时候帮一把,就像是充电宝。”他说。
其实,专门给人“充电”的心理医生们,也有流泪的时刻。
陈亮亮听一位呼吸科医生说,有的重症患者意识清晰,还能说“救救我”,但整个肺功能已丧失,医生能做的并不多了。“这是一个事实,不是想法和感受,却给所有人实实在在的无力感。”他说。
因此,前方心理医生会每月至少一次联系后方同事,接受心理督导。所谓督导,就是由有经验的专家对他们进行专业水平与心理素质提升,更好地完成心理援助的一种工作模式。
在武汉期间,陈亮亮的同事还经历了亲人离世,最后也在大家帮助下度过了低潮。
随着方舱医院关闭,部分医务人员的工作暂告一段落,前期忙于救人,没有时间痛苦,最近心理创伤逐渐暴露。而一些定点医院接收从方舱医院转来的危重症患者,病人数量反而增加,医护人员的神经依旧紧绷——两方面需求,让心理医生们最近更忙了。
“我们打算尽快出一本关于新冠肺炎疫情心理援助方面的书,为接下来的工作提供行之有效的方案。除了医护人员,武汉还有太多人需要帮助。”张晨说。
(摩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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