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复旦大学教师陈果的相关课程,引发广泛争议。学人君就此采访了著名学者萧功秦教授,他认为陈果等类似的学者,有其积极正面的意义,我们应该多一些宽容,而不是断章取义,一棍子打死。对于现在社会上普遍弥漫的焦虑情绪,萧教授认为,人要学会过有韧性的生活,就不会有太多的焦虑感,也会在追求理想的努力过程中活得充实。
学人简介:萧功秦,现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著有《儒家文化的困境》《危机中的变革——清末现代化进程中的激进与保守》《中国的大转型:从发展政治学看中国变革》《超越左右激进主义》等。
学人君:最近复旦大学陈果老师和她的哲学思维课程,引发多方争议。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萧功秦:我过去看过陈果的视频。她强调大学生要珍惜自我,学会优雅地生活,这是有着积极的意义的。把政治思想课变成人生修养,可以说也是别开生面,另辟蹊径。虽然我个人并不太喜欢她弯腰侧头的讲课姿态。似乎有点故作优雅似的,但也不至于反感。
学人君:陈果老师有这么一句话常被批评者引用,即“你与黑暗和解的时候,黑暗已经不那么黑了……”,有网友称她的授课内容为“毒鸡汤”,是“于丹第二”。您怎么看?
萧功秦:要客观地理解她要表达的真实意思,陈果的意思,并不是要和政治上道德上的黑暗和解。而是与生活中的不完美(例如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等)和解,与人内心的幽暗面和解,但她表达得太文学化,在讲述过程中缺乏对自己的概念作严谨的定义,容易在社会上产生误解。合理的说法,应该是"要与内心对生活的完美主义妥协,与人生的不完美和解,心情就会平和些了,由此产生的焦虑与挫折感也会有所消解。"
陈果演讲视频作为思想百花园中的一支新秀,还是有着她的积极正面的意义。绝不能搞诛心之论,无限上纲,断章取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一棍子打死,那是文革遗风,万不可取。下面我要把一位青年朋友给我的短信分享给大家。我很同意他的看法:
萧老师对陈果价值取向的包容,对自我精神追求的宣扬,值得我们思考。一个连陈果都难以包容的知识圈,显然弥漫着类革命的斗争气息,但若止于个人主义的生活观,无疑容易让多少有些社会理想的知识分子陷于绝望。希望我们这个民族慢慢走出左与右的狭隘立场,越来越坚实地迈向开放豁达、自由包容而又不乏进取力量的状态。
学人君:您提到当前中国自由主义者群体中相当一部分人缺乏宽容精神;而多数网友也缺乏了解事实再做出判断的耐心,例如此次对陈果“黑暗论”断章取义式的解读。您认为这种缺乏宽容、易盲从的社会心理,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萧功秦:有时我觉得真有些奇怪,一些自称为自由派的人士,在陈果问题上口诛笔伐,但他们反对的恰恰是强调个性、自我与自由的价值观的同道者。而且他们采取的批评风格,又带有他们主观上反对的文革遗风,这种“叶公好龙”现象,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从这一点深入下去,就可以把握中国自由主义的一些特殊性。
更具体地说,中国自由主义者群体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是缺乏宽容精神的。其中原因很复杂。包括文革中形成的深层思维结构,仍然不自觉地支配着他们的思维方式,说得更远一点。中国传统文人的道德优越感 “君子小人之辨”的两叉分类,它们的句法结构也在暗中支配着我们,也难辞其咎。我们总是在这些旧传统的支配下,忽视了人的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与多元性的存在,而这些恰恰本来就是大自然与人类进步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们特别要警惕我们每个人身上可能都残存的“道德优越感”与语言暴力。因为我们都来自于那个时代,马克思说过,“人们并不要求玫瑰与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芬芳”。我们要尊重多元,珍惜现实生活中的浮现出来的思想多元为我们提供新选择的机会。
民主是一种文化,如果我们渴求它,就让我们先从自己做起。
学人君:专业的人文学术研究与大众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尤其在碎片化阅读流行的今天,很多人坦言文章“太长,不看”,像陈果、于丹这样的学者,似乎可以定位为文化普及型学者,您如何看待他们在今天的社会中的作用?
萧功秦:我并不简单认为于丹、陈果仅仅是普及型学者,也不同意简单地把她们的言说归类为“心灵鸡汤”,一位己故专家说,“于丹够胆大了,根本不懂《论语》,还敢说”,这也是过当的苛评。于、陈真正的价值在于回到人的主体性。自五四以来,我们经历过种种革命淘洗,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变得太“唯物主义”了,其实,人类任何一个伟大文明传统中,都有着丰富的主观精神资源。在中国文化中,就是“心性”文化资源,在基督教文明中,就是个人的努力可以与上帝相通的新教伦理,这两位女学者都强调主观内在的精神资源值得发掘。作为“科学主义”者,我们很多人对这种精神指向却并不敏感。在我们精神生活十分贫乏的当下,她们为大众展现出人类主体精神世界的滋润性与丰富性。
其实,儒家就是特别强调个人的主体性的,让我举一个元代儒家知识分子的例子,有一次,元代大儒许衡在行军途中,阻止军队士兵摘采路边的桃子,军人解释说,那树没有主人,许衡说,“树无主,然心无主乎?”正是这种道德的自主性,使儒家摆脱了世俗的功利物欲牵制,而追求超越性的人生价值。
于丹与陈果在讲演中,通过吸取传统向听众推荐一种优雅的生活,她们也都从不同角度发掘了人的内在世界的能量,这些都是有着积极意义的,尤其是我们这个在粗放的革命文化熏染后需要提升的民族,她们都是功不可没的。对于这两位青年学者,我们应该鼓励支持,而不要求全责备。
学人君:从《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陈果的大火,部分网友认为他们的“成功”是依靠贩卖焦虑,而焦虑是近几年非常火的一个词,您认为当下社会弥漫的“焦虑”从何而来,个体又当如何自处?
萧功秦:社会群体性焦虑的原因之一,是失去人的精神赖以支撑的信仰,在精神困惑与焦虑的年代,许多人更多地是从老庄与道家中求得慰惜,而我觉得儒家虽然在思维的“句法结构”上有其固有的不足,但它具有一种可以称之为以社会福祉为己任的主观奋斗精神,其中有着积极与丰富的精神资源可供我们汲取。儒家强调以实现天下的仁,作为己任,为此而自强不息,强调君子“为而不有”,(努力追求而不必见到追求的直接效果),孔子说的“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就是一位为社会福祉而努力的贤者坦荡的心境。孔子还说。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人,这些都有激发理想追求者的毅力的现代意义。
如果说于、陈她们有哪些不足,我觉得她们更多地是把个人价值与传统的老庄道家结合起来了,而没有足够重视我在这里提到的儒家文明的积极意义。
新年前夕,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一段《新年寄语》,我要说的意思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差距的情况下,一个人要学会过一种韧性的生活。
其次,在自己从事的事业的努力中,获得一种自我实现。而这种充实感,能够抵消我们的焦虑感,并且也在为社会的进步做出自己的贡献。儒家所说的"为仁由已,已欲仁,斯仁至矣"就包含着这层意思。
第三,我们要相信,历史的演化是有其规律的,这就是严复所说的"运会"。中国的变化是缓慢的。我们在运会没有到来之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我们的个人的理性感觉悲观的时候,事情却往往在向好的方面变化,这种信念,对于在困境中追求理想的人们特别重要。
有人说我的寄语“疑似有陈果的腔调”,对此我并不同意。陈果更多的是强调通过调整自己,似乎有点儿随遇而安,过一种自我满足的精致生活。我却是强调在向理想的努力过程当中的自我实现和内心充实。
虽然理想比我们想象的有点儿远,但是只要学会过有韧性的生活,我们就不会有太多的焦虑感。我们就会在追求理想的努力过程中活得充实。人类的文明历史告诉我们,山重水复之后,不经意中会出现柳暗花明。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