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场里,模特们也被称为「身体」,一个毫无感情的词汇,似乎只是作为衣服的承载物而存在。阿什利·米尔斯用了两年半的时间,边做模特边进行大量的采访和调查,共访问了40位在纽约和伦敦的模特,25个模特经纪人,以及多位设计师、造型师、导演。她希望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行业潜在的规则:怎么从外形中看到价值?时装模特们的身体是怎样被定价的?
文|林秋铭
编辑|柏栎
图|网络
成为一个「身体」
和T台上优雅高级的景观不同,时装秀的后场常常乱成一团。衣服被胡乱堆在椅子上,造型师和化妆师来回穿梭,当设计师们讨论衣料的褶边如何处理时,模特们只能尴尬地裸露身体静止着,等待下一个指令。
「克莱尔在哪?克莱尔在哪?我们这儿需要一个身体(body)!」刚入行的模特米尔斯听到身旁的制作人大喊。
秀场里,模特们也被称为「身体」,一个毫无感情的词汇,似乎只是作为衣服的承载物而存在。一位男模向阿什利·米尔斯总结这样的场景:「这就是一项你被付钱脱衣服、穿衣服的交易,你知道,你不可能被当作正经人。」
米尔斯将这些残酷话语快速记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除了混血模特的身份之外,她还是一位纽约大学的社会学博士。
可以说,这场最终形成为一本博士论文专著的田野调查只是开始于一次偶然。即将前往纽约大学开启新生生活的她,在星巴克遇到了一个模特星探,对方表示希望她加入他的经纪公司:「你的外形条件非常好。」
「模特」这个词对米尔斯来说太熟悉了。
她在亚特兰大度过了童年和青春期,13岁时她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本《Vogue》杂志,就对杂志里的世界充满了期待。身高1米75的她拥有波兰、捷克、美国、韩国四国血统,有一种混合的高级美。上大学期间,她做了5年的兼职模特,飞往香港、东京、米兰,出现在杂志目录和商场时装秀里。23岁时,米尔斯认为她已经过了模特的退休年龄,从小成绩优异的她把模特资料搁置一边,准备离开亚特兰大,开启在纽约大学的学术生活。
米尔斯在T台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进入这个发着亮光的圈子,被巧合推到了时尚产业的门口。她用了两年半的时间,边做模特边进行大量的采访和调查,共访问了40位在纽约和伦敦的模特,25个模特经纪人,以及多位设计师、造型师、导演。她希望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行业潜在的规则:怎么从外形中看到价值?时装模特们的身体是怎样被定价的?
一位造型师告诉米尔斯,找到好的外形有「古老又好用」的公式,它由许多数字组成,能勾勒出标准的身高和三围。「年轻、白皮肤、健康的牙齿和对称的五官」也是必不可少的准入门槛。「首先看身高,他们必须要超过1米76。其次是看鼻子,如果他们的鼻子有缺陷,那么就没有然后了。」
节制食欲、保持身材是这个行业多年来的既定规则,但是事情向极端走去。一个叫安娜的女孩为了防止自己吃太多,会在日常节食的基础上服用药物阿德拉,它的副作用是让人食欲不振。她平时的食物是混合了甘蓝、胡萝卜和甜菜的绿色果汁。「瘦是最好的滋味。」她说。
如果说身材、肤色、五官仍然在模特们的可控范围内,年龄就是最无力抵抗的敌人,她们像超市的货物一样被挑拣着,「就像你去买牛奶,哪个牛奶包装你会更想要,明天过期的还是下礼拜会过期的?」
Metro公司在其官网上为想成为模特的女性提出建议:最好在13岁至22岁之间。22岁以后的成长意味着失业。因此,「模特纪元」中,她们只能不断谎报年龄来虚构一个看起来更年轻的自己。22岁的萨沙,年龄被换成了19岁,米尔斯也被经纪人修改了自己的出生日期,在简历上,她永远活在18岁。
米尔斯采访的20位女模,有18位修改了年龄,但是同样数量的男模中,谎报年龄的只有7位。「男人年纪大了以后会长皱纹和白头发,他们会变得儒雅可敬,但这些衰老特征到了女人脸上,结果可能就是灾难性的。」米尔斯说。
有了这些还不够,获得上台机会的依旧是少数人,一个「完美」的时装模特需要独特的气质加一点运气,或许,还有更多。
阿什利·米尔斯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纽约市的每个模特面试工作室都有这样一面墙,墙上满满当当地贴着数十排手掌大小的宝丽来照片,有些是大头照,有些是全身照。模特们的笑容像琥珀一样凝固在相纸上,照片空白处用黑亮的油性笔写着她们的姓名和一些关键词。这面墙看起来像是超市里售卖商品的货架。
面试官在和模特初见时,总是说一些动听的话作为寒暄:「亲爱的,你今天很美。」「你一定会是下个时装周的红人。」私下里他们却把模特快速分为了不同的类型:打扮花哨的家庭妇女、朝生暮死的波西米亚人、美国甜心、沉迷毒品型、豆芽菜、俄罗斯娃娃。
在这些类型中寻找合适的外形更像是一场赌博,没人摸得清客户们的脾气,米尔斯用「黑暗」来形容这场捉摸不定的游戏。
「看这个女孩,我立刻就选中了她,她长得好像很畸形。」一个设计师向米尔斯解释他选中某个女孩的理由。「她长得像只鸟,我很喜欢。」
摄影师霍尔有一个习惯,面试模特那天,他会蹲坐在监控器前,利用电梯的摄像头观察她们在进入面试间之前的一举一动。和模特聊天的过程中,他还会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是哪里人?」「你养狗吗?」他期待通过这样的测试找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是没有人知道他预设的标准答案。
时尚行业对哪种气质更为钟爱毫无定论,模特们只能时刻生活在恐慌之中。「模特们需要不断调整到理想身材,这个正常值总是在变化,以至于模特们从来没有完全对自己的身材满意过。」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面试不明被拒后,牙买加女孩索菲亚总是这样反复问自己。「没有人鼓励你,也没有人告诉你是什么地方不对了。你就站在那自责:『肯定是我太胖了。』」
有一次,米尔斯去面试牛仔系列,她穿上牛仔裤后,和其他10个女孩脸冲墙并排站着,两个女性经纪人在她们身后来回踱步,审视她们的身材。这个画面有些滑稽,其中一个女模特大声说道:「我觉得自己像是罪犯。」
凝视带来的后果是模特们鄙视自己的「罪犯之身」。米尔斯的朋友阿狄森在做了两年模特之后,越来越不喜欢她的身体,疯狂地将它和其他女孩进行比较,她总能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小缺陷。
修改模特卡上的身体数据是模特经纪们常用的拙劣把戏,他们总会把数字改得更有诱惑力。当客户们察觉到被欺骗,会随时随地对模特进行实际测量,拿着卷尺逼迫模特说出真话。「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的臀围可是37寸,我们管你这种叫生过孩子的臀!」
「屁股太大」、「肩膀太窄」、「脑袋形状不对称」……尖锐且残忍的语言是对模特的公开羞辱,逼迫她们向预期的身形看齐,逐渐磨掉了她们残留的自信和自我定位。
经纪人掌握很多教训模特的小把戏,比如向客户报出一个更小的模特尺寸,这样客户就会为模特准备一条不合衬的小尺码裙子,使模特真正感到自己胖并获得必须减肥的决心。「他们说我的臀围是35,实际上我是36。」模特米娅就讲出了这样的故事,「当我被塞进裙子里时,我感到自己真的很胖。我希望我能告诉他们这些事实,你明白吗?」
合谋
Metro公司的墙上,贴着200个女模和180个男模的照片。恐慌和凝视不会阻止更多的新人进入这个行业,金字塔尖上的成功范例像强大的磁石吸引着众人趋之若鹜,却只有极少数模特的身体价值得到了肯定。繁荣的假象掩盖了底层的尴尬境遇,名模吉赛尔·邦辰净收入达1.5亿美元,但是大多数时装模特的平均收入只够付纽约的房租。
米尔斯认为,对一个模特的定价来自于行业内部的合谋。外形和美丽在时尚业分道扬镳,好的外形未必是大众眼里的「美丽」,外形标准的裁定权掌握在媒体和商业圈的少数人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批量生产的成品衣服替代了高级定制的时装,衣服有了固定的尺码和标准规格。模特的身形必须也像成衣一样被量化生产,贴合合适的尺码。设计师偏爱苗条的模特,0到4码是他们的最优选择,0码模特大概是7岁少女的身材。
生产者们表示无辜:「我不想让所有人看起来瘦弱憔悴或者就像他们真的要死了一样。但你知道一条崇尚完美的裙子穿在12码的人身上,绝对不可能比穿在8码的人身上好看。」
经纪公司、设计师之间互相模仿,形成了相对一致的审美品位,使外形的审美标准不断畸变。这种关系和友谊是时尚业的根基,它通过模特这种介质进一步影响着大众的审美。
「模特的『外形』是社会不平等的视觉体现……外形是权力表现的象征,是性别、种族、性取向和阶层的交接点,是我们想象中的社会差异和幻想的视觉表现。」米尔斯运用了女性社会学家多萝西·史密斯的观点来解答这些现象。史密斯认为,理想的女性美是不断追求生产的资本主义机器中难以剥离的一部分:「总有工作要完成。」
时尚行业总是在扩大高端时尚与大众审美的差距,鞭策女性她们永远有「进步」的空间,从而实现资本利益的转化,对女性身体进行物化。女性不断向虚无的目标追逐,时尚业不断获利。
重压之下并不全是沉默。
2007年2月的一个下午,伦敦时装周的第一天,早春的冷空气还没有散去,人们还穿着单薄的棉衣。一群人聚集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的克伦威尔大街上,两点刚过,她们纷纷按原定计划举起系在脖子上的牌子,有几行不同的黑色的大字:「我们要时尚,我们也要身体的多样性」,「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尚业有了对身体的仇恨?」
这一场运动的幕后运作者是伦敦当地的女性组织Any-body.org,由女权活跃分子苏茜·奥巴赫创立。抗议的目标是伦敦时装周依然沿用「骨模」,对女性的身体多样性构成的威胁。
召集公告里,Any-body.org列举了参加抗议活动的理由:「如果你曾经进过试衣间却发现没有任何合适的衣服;如果你在看完时尚杂志后,觉得自己丑陋;如果你有个女儿,你希望她将来能爱自己的身体。」那场活动最后召集了数百个人,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女性。
2007年的那次抗议催生了一批类似Any-body.org的社会组织和全球范围的身体平权运动,她们在全球各地开设讲座,围绕着「身体多样性和社会控制」演讲,批评的对象常常是那个「万恶」的时尚业。
2014年,一则广告让内衣品牌「维多利亚的秘密」陷入舆论危机。广告展示了8个超模的形象,打上了「The Perfect Body」的字样。超过15000人签署了申诉书要求道歉并停止这则广告的传播,#iamperfect专题在推特上应运而生。
多年的抗议运动让T台上渐渐地出现了有色人种,大码模特。2018年,美国的大码模特特苔丝·霍利迪穿着翡翠色的丝绸泳衣,登上了《COSMO》杂志英国版的封面。
米尔斯对这些变化存疑——那只是在维持表面上的平等,更像是时尚行业为了招揽消费者而做出的妥协。「这些模特主要在照片拍摄和走秀中被用来诠释『异域』主题,选择他们只是为了增加『对于当时流行思想的额外颤动』。」
FashionSpot在今年3月对2019年秋季全球模特预订情况做了调查,发现大码模特比例不到1%,还有下跌的趋势,非白人的模特只有38%左右,不到总数的一半。
维秘模特在后台
偏见
田野调查三年后,金融危机的来袭击垮了多家模特公司。米尔斯突然被告知Metro公司将关停业务,经纪人用150美元把她打发走了。脱离模特身份后,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将她的田野所得写成了《美丽的标价》一书,它同时也是她的博士论文,她得以在纽约大学顺利毕业。
2011年,这本书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但是却没有获得时尚界的同等关注,米尔斯可以理解其中的差异,这本书所描写的现象在时尚行业里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没有人会在乎它」。
她发现,即使离开了模特行业,女性被凝视和受偏见的情况依然没有得到改变。米尔斯在面试波士顿大学的助理教授时,故意戴了框架眼镜,穿着沉闷的职业套装,她认为自己需要通过顺应某种社会潜意识来获得工作,「如果女性在工作中表现得优秀,她一定不好看。如果女性打扮得太过好看,那她的工作一定干得不怎么样。」
平时在学校她几乎不化妆,着装会选择松垮的职业便裤搭配灰色的羊毛衫。只有在周末,她才会打扮自己。
但这样仍然不够。在波士顿大学任教后,米尔斯时不时会听到同事们对她的研究的议论——她做过模特,写过时尚和女性文章,她的研究一定不够深刻和严肃。为了不被贴上轻浮、过于女性化的标签,米尔斯只好小心地为自己定位:她不是研究时尚和时尚模特的人,她是研究文化产业及其衍生产品的人。
某个导师评价系统对米尔斯的评价是这样的:「她是一个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优秀教授,她可以用她的智慧和像模特一样的美貌让你对这门课感兴趣。」在搜索引擎中键入她的名字,总是跟着一个标签——「全世界最美的社会学学者」。
偶然的机会下,米尔斯路过了曾经工作过的Scene公司,公司里的海报墙和杂志架子都空了,只剩下几个座椅。贴着模特卡片的塑料板已经被撤下,留出一块白色的空间。仅留下几位经纪人在为公司的业务收尾,近三十年的Scene走向了末路。公司的创始人海伦告诉米尔斯,她接下来会去为电视节目试镜工作,从事创意行业。「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时尚是如此的无关紧要。」
闲聊过后,米尔斯走出了Scene公司所在的大楼,回头望见大楼的黑色玻璃窗上贴着许「出租」的标志。踏在坚硬的东伦敦人行道上,她感到自由。
如今,米尔斯和一位大学教授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生活平静。
「我现在快40岁了,女性在开始失去美貌的时候就会意识到美的力量有多大。」米尔斯后来在接受访问时说,「美貌会失去,这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我现在想到最好的方法是,关注其他让我感到有力量和自豪的事——我的事业、家庭、内在幸福。」
她有时会回忆起多年前,公司的经纪人坐在桌前,微笑着向她解释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在这里,我们不能给你星星和月亮,但是我们能尽力为你提供到达那里的途径。」
他为她描述了一幅美好的图景,就像他对所有模特说的一样。
阿什利·米尔斯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