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资讯发达,名人名家几乎人人“认识”。可此前上百数十年,传媒手段有限,想结识“名流”还相当困难。不仅难晓其行踪,连“谋面”都不易。照片在很长时间都算是奢侈品的。这种情况,便给了一些“有心人”钻空子,打擦边球的机会。或宣扬认识名家,大肆贩卖“名家”隐私绯闻;或借重名家名头,为己谋得私益,不一而足;更有甚者,干脆自己就当起“名人”来。
有人当了“名人”,真名人却不知晓,糊里糊涂,他就当上一阵子,这倒很有趣。可事情赶巧,他们有时就“撞”上了。“撞”上,就该有点故事才是。这里,我们就说这么几件“故事”。
鲁迅遭遇“鲁迅”
鲁迅
1928年2月25日,鲁迅先生意外地接到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的来信。信中有:“自一月十日在杭州孤山别后,多久没有见面了。前蒙允时常通讯及指导……”云云,弄得鲁迅莫名其妙。
为负责起见,鲁迅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告诉这位马姓的女士:自己已有将近十年未去过杭州了,因此不可能在孤山与人作别,她见到的,一定是另一个人。
到了3月17日,这位名为马湘影的女士约上以前听过鲁迅课的一位学生去拜访鲁迅先生。见面后经过详谈,才知道当时与马女士在孤山交谈的,的确是一位自称是“鲁迅”的人。那人曾允为马女士指导并希望常常通讯,所以就有了马女士的写信之举。当时马女士并不知道鲁迅的通讯地址,她是寄到开明书店,托他们转交的。
交谈中,马女士还给鲁迅看了杭州的那位“鲁迅”在苏曼殊墓旁写的四句诗:
我来君寂居,唤醒谁民魂?
飘萍山林迹,待到它年随公去。
鲁迅游杭 吊老友
见到此,鲁迅不仅莫名,也有些生气了。这诗不仅不通,那语调也太可笑了。为了弄清事实,鲁迅给当时正在杭州教书的许钦文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助了解一下关于杭州“鲁迅”的情况。
当时在杭州的鲁迅朋友,有许钦文及川岛等人。他们在当时也听到学生们盛传,说是鲁迅到了杭州,甚至有人亲眼见到了此人在苏曼殊墓前的题诗。许钦文接到鲁迅的信后,便与川岛先去了孤山脚下的苏曼殊墓,但没有见到这首题诗,也许是时隔较久,被雨冲刷了或被人擦去了。
回去之后,川岛和许钦文又向了解情况的青年学生打听。那些学生说,那位“鲁迅”,就在离西湖不远的松木场小学教书,他们便决定前去拜访。
到了松木场小学,他们果真见到了这位“鲁迅”。很巧的是,这位“鲁迅”也姓“周”,与鲁迅同姓。这人大约三十多岁,长着瘦长的脸,上嘴唇如鲁迅一样,也留着一些短须。他身上穿着一套白裤褂,褂子比一般人穿的小衫又要长一些,脚下却穿着一双草鞋。
许钦文与川岛去的时候,此“鲁迅”正在上课,手里拿着一条教鞭。见面之后,相互通了姓名。那人说自己名“鼎”(后来川岛说大约是“鼎夏”)。为了了解情况,许钦文他们未报出自己真实姓名,只说是慕名拜访。
那人一听,便自称为“鲁迅”。谈话的口气里,表现出对当时世风不甚满意;又表现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说世事如此,所以只能隐姓埋名到乡下来教小学生了。此人说话时,眼睛四面乱看,目光发直,指手画脚,有些想当然的鲁迅的神情模样。此“鲁迅”还告诉他们,说自己写过一本名为《彷徨》的小说,销了有八万多册,但是自己对这部小说并不满意,还要另外再写一本云云。
许钦文和川岛见到这种情形,故意追问他还写过些什么文章,他却说不出来。看来此人对鲁迅的思想、生活及作品并不熟悉。但他为何要自称“鲁迅”,目的何在?一时还看不出来。川岛当时还觉得此人神经好像有点不正常,因为他不停地滔滔不绝乱说。看来大致情况就是如此了,许钦文他们便告辞了。这位“鲁迅”却还热心,他约他们以后再去,还说有什么事可以问他,他是乐于指导云云,和与那位马女士交谈的腔调大致一样。
回去之后,许钦文便将了解的情形写信告诉了鲁迅。接到信后,鲁迅写了一个《在上海的鲁迅的启事》,发表于1928年4月2日的《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上。明确声明:“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还有一个‘鲁迅’的在,但那些个‘鲁迅’的言动,和我也曾印过一本《彷徨》而没有销到八万本的鲁迅无干。”
在杭州,许钦文和川岛又将经过情况托朋友告知当时的杭州市一位姓陈的教育界负责人。请他转劝这位也姓“周”的“鲁迅”不要再假装下去了。
后来,鲁迅与许广平在当年的七月十二日,来到杭州,在此逗留了四天。游了许多地方,又在著名的西泠印社买了一些拓本,又跑书店买了一些旧书,又去茶庄买了些“龙井”……虽然没公开露面,但受到各界人士的接待。这其中也许有一些证明的意味,算是对那桩假鲁迅案的遥遥的回应罢。
朱光潜遭遇“朱光潸”
朱光潜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在欧洲留学期间,他以书信的形式,为开明书店的《一般》和后来的《中学生》杂志写稿。由于作者当时也是青年,深切了解青年的内心情感冲突,他的笔调又委婉亲切,故文章引起了极大反响。这些文字后来集为《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出版,一时风靡,成为当时最流行的书之一。
过了不久,朱光潜先生在写出一部专著《文艺心理学》之后,又抛开教科书的方式,写出一部亲切自在的《谈美》小册子。这部书,朱光潜仍是以书信形式展开,书店在出版时,为要使读者与先前风靡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有所联系,将《谈美》封面附注上“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字样。书出版之后,不仅当时受到广泛欢迎,就在今天仍受到许多人的珍爱。
可是,就在《谈美》出版后不久的1936年初,上海书摊上便出现一本署名“朱光潸”,题目为“致青年”的书。书名接近,姓名几乎难辨不说,该书竟也有一个副题:“给青年的十三封信”;与朱光潜先生的著作副题只少一个“第”字,打眼看去,没有什么分别;封面设计也追踪摹形:书名字形,位置相仿,连一些直线中间嵌一些星星都一样,所以,一位朋友寄这本书给朱光潜后,连朱光潜自己一眼也没看出来,还以为是自己的作品。
待看清楚后,朱光潜自己也弄懂了其中的“借尸还魂”花样;但似乎还没有遭遇过这般蹊跷,不守道义的行为。无可奈何之余,朱光潜先生竟然给这位“朱光潸”写了一封信,跟这位几乎与自己同名的人谈起心来。首先,他请朱光潸原谅,说是自己误将此书认作自己的了。接下说:
“光潸先生,我不认识你,但是你的面貌,言动,姿态,性格等等,为了以上所说的一点偶然的因缘,引动了我很大的好奇心……不认识你而写信给你,似乎有些唐突,请你记得我是你的一个读者。如果这个资格不够,那只得怪你姓朱名光潸,而又写《给青年的十三封信》了!”
接下,朱光潜先生将自己写《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时的情形略作回溯。认为当时“稚气和愚騃”,但因坦坦白白流露,才得到青年的喜爱。这话的潜台词,大约是告诉那位“朱光潸”,人得“坦坦白白”“老老实实”做人;否则就算一时得逞,也难免长久不被人戳穿,落得个不道德名。
这封信的落款也颇有意思:“几乎和你同姓同名的朋友”。从其他文章和书中知道,朱光潜先生是一位十分温文尔雅的人,但为这件事所激,也在激愤中流露出难得的幽默来。这封信最后当然没有,也无法寄给那位似有似无,不真不假的“朱光潸”,只好在著名的《申报》上发表。不知那一位“朱光潸”有没有读到。
这在今天看来,也稀松平常,可当时却极少发生。这种事的结局,是正人君子很难与那些无孔不入的钻营者斗的。那位“朱光潸”的《给青年十三封信》仍然四处销着,甚至从上海销到成都,不仅印刷一次,几年后还在印行;可见“借光”到位,销路不错。作为一位非小说的理论文章作者,朱光潜先生这次被人当“唐僧”抓住了,借他的肉大大吃了一回!
茅盾遭遇“MD”
茅盾
1933年2月,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卓有影响的作品问世——它就是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1930年夏秋之间,中国思想界进行了一场很激烈的有关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论争者对中国当时的社会提出了三种观点:一、中国依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二、中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应该由中国资产阶级来承担;三、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以在各派政治力量中求发展,建立起欧美式的政权。茅盾这部小说,其实是想用形象的方法,来参与论争,表达自己的认识:“中国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压迫下,是更加半封建半殖民地化了。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中虽有些如法国资产阶级性格的人,但是1930年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不同于十八世纪的法国,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前途是非常暗淡的。它们软弱而且动摇。”
尽管作者主观上有这样强烈的问题意识,可这部作品毕竟是小说,它是需要以鲜活的人物形象来表达主题的。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茅盾以他对工商各界人物的稔熟,以及多年写作积累的经验,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这部结构宏大,局部又精雕细刻的杰出之作。
《子夜》发表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出版三个月内,竟先后重版了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后重版各五千部,很快又有了不知出版人的“海外版”……这在当时,实在是了不起的数字,就在今天也殊为可观。那么,这些读者是些什么人呢?当然,可以想象,绝大多数是爱好新文学的青年学生。但通过书店主持人等转告,茅盾还知道,另一部分读者有些特别——她们是平时大都并不大看新文学作品的资本家少奶奶,大小姐。当时主持大江书铺的陈望道告诉茅盾:这些女子现在都在争着看《子夜》。原来,新文学中,对民族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极少涉及。《子夜》不仅写了,而且写得细致精彩,这就惹起了这些家庭出身者的极大兴趣。茅盾自己的一位表妹,一向不看新文学的,现在努力看该书。原因:“以为吴少奶奶的模特儿就是她。”
由这批读者带动,一些电影界人士甚至舞女,也都参与到《子夜》的读者行列。这样一来,《子夜》就更有名了。一个东西有了名,稀奇古怪的事也都跟着来了。当时有一个青年作者芳信,他娶了一个舞女为妻。后因青年作者养活不了这个家,舞女只好重操旧业,在舞场赚一点钱,聊补家用。一天在舞场,来了一位男子,跳舞之时,自称自己是作家“茅盾”。舞女在家,听自己的老公讲到茅盾,还知道他的有影响新作《子夜》。忽逢“名家”,且与之跳舞,不胜惊异。
回家之后,舞女将自己舞场逢名小说家的事告诉芳信。芳信有些疑惑。据他想来,茅盾并非“时髦”之流,怎么也到舞场潇洒去了?想了想,他告诉妻子,假若此人再来,你可向他索要“茅盾”新作《子夜》,并要他亲笔签名。再回舞场,舞女果然再见“茅盾”。依老公方法,跳舞之时,她向男子索要《子夜》,并要作者签名。“茅盾”也不含糊,再去时果然带来《子夜》一册,并亲笔签名。只是不知为何?署名是两个英文字母:“MD”。并在此之后,这位“名家”再也不在此舞场露面了。
这则轶事披露之后,茅盾也感到异常。他平素不看一般作品,所以不知道这位青年作家芳信写些什么。但朋友都说此事当真。后来茅盾回忆此事时说:“但我始终不懂那个人为什么要冒我的名。”茅盾当然并非真不懂。名人名家,是很有人羡慕并乐于效仿的。《子夜》这部作品的极大反响,由此件小事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