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伯的学说直接针对着西方思想史上两种居于支配地位的价值观,其目的是力图阐释宗教哲学的核心概念——超越——的本真涵义,澄清基督教文化的根本精神——爱心。
在《我与你》第二卷的结尾处,布伯把他所反对的两种超越观譬喻为两幅世界图景:其一是用至大无外的永恒宇宙来吞没个人人生,让个体通过把自身的有限性投入到宇宙的无限过程来获得自我超越,实现不朽;其二是用至大无外的“我”来吞没宇宙及其他在者,把居于无垠时间流程中的宇宙当作“我”之自我完成的内容,由此铸成“我”之永恒。
为讨论方便起见,我们姑且把前者称为“自失”之说,把后者称为“自圣”之说。两者皆肇始于人对超越,或者说,对“获救人生”的追求。超越本于人对存在(自身的存在与宇宙的存在)之绝对偶然性与荒诞性的恐惧,对生存意义的反思。这种反思很自然地与某种更高目的相联系,因为,反思本身就意味着人反抗物性生存,它促使人超脱身内卑下的欲求,透破功名利禄的束缚,进抵不为形躯之我所国的境界。所不同者乃是超越的指向,换句话说,反抗只是从消极方面表明了超越的性质,但超越本身具有何种价值内容,人于何处获得安身立命之所,却仍是悬而未决的问题。由此便产生出“自失”说与“自圣”说之分。
自失说源远流长,它可谓是与人之反思同日而生的一种超越观。在柏拉图的理念论,斯多葛学派的禁欲主义,普洛丁的宇宙论,经院哲学体系,中世纪的神秘主义,黑格尔的宇宙理性中,我们处处皆窥见它的踪迹。为满足人对意义及不朽的渴慕,此学说将人置身于其间的宇宙本身加以圣化,神化,赋它以神妙莫测的动机,宣称在这浩瀚恢宏的宇宙秩序中隐匿着至善至美的目的。当人意识到个体的有限不过是宇宙进程之无限性中的一时一瞬,当人“自失”于此进程,则因人生无常而生的种种痛苦将在这庄严的无限性前自惭其渺小浅俗,自失指引人步入齐万物、等生死的超然灵境。然任何一种类型的自失说都难以避免一些具根本性的毛病。超越要求发端于人对无意义的反抗,但自失说只是断定表面看来无意义的宇宙秩序具有某种神圣的目的性,而对此目的或意义本身的内容却无所说。另一方面,它对道德哲学的影响简直是毁灭性的。如果宇宙的必然进程正是道德境界的展开过程,那末我们即在肯定一切皆是善的,一切皆是合理的。更糟的是,这种学说还暗含着这样一种观念:所有的个体都是宇宙进程实现自身内容的工具,如此,“爱心”便成了毫无意义的呓语。
自圣说把超越的指向寄托在个体之自我完成之上,但它同样不能摆脱自失说的困境。因为,无论人的精神需要何等崇高,距离物欲和私情何等遥远,它终究是我的一种需要。故尔断言道德乃是某种需要的实现即是断言道德本为功利。近年来在欧美盛行一时的人本主义心理学特别明显地暴露出这种学说的致命缺陷。例如,弗洛姆为了把以个体之自我完成为核心的人本主义与基督教的自我牺牲精神相调和,便干脆把利他境界也归结成自我实现的必要环节(弗洛姆:《自为的人》第一章)。但是,倘若自我牺牲的终极目的乃是自我满足,则此种牺牲已丧失了其本原性,丧失了其道德绝对性。
布伯在《我与你》第三卷里,把主张宗教超越即是沉入神我一体、天人合一之出神入化状态的神秘主义作为自失说的代表,把断言宇宙万有皆寓于“我”体的大乘佛学作为自圣说的代表。在他看来,前者错把宇宙在时间中的无垠绵延与无穷因果当作了价值论中的不朽,因之,可以说它是从对宇宙之无意义进行反抗开始,却以向后者俯首称臣而告终。自圣说同样没有看破其间的道理。“我”本身不可能领有价值之先验的根,否则我何需反思意义,追求意义。反抗只是超越的起点,而超越的完成只可存在于比我体更高的境界中。自圣说实则是妄图用时间的无垠来充实我体,因此它与自失说同出一辙。
如果价值或超越指向既不在人之外的宇宙中,又不存于主体内,那末它可能栖于何处?此问题可指引我们进入布伯思想最微妙精深之处。他的回答是:价值呈现于关系,呈现于“我”与宇宙中其他在者的关系。关系乃精神性之家。蔽于主客体二元对立的种种学说,皆滞留在表面世界,“它”之世界,惟有关系能把人引入崇高的神性世界,惟关系方具有神性,具有先验的根。当《圣经》昭示人要“爱上帝,爱他人”时,人不仅领承了通向神性世界的钥匙,且同时也领略了价值的本真内容。爱非是对象的属性,也非是“我”之情感心绪的流溢,它呈现于关系,在关系中敞亮自身。正是在这里,“我”与“你”同时升华了自己,超越了自己。人于对“它”之世界的反抗中走向超越,人于关系中实现了超越!
一九八六年三月三十日于北京大学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