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染发
一直很关注头发,自己的头发和别人的头发。
父亲很早就白了头发,好像五十出头就须发皆白,母亲则一头乌发,到九旬高龄去世,仍不失其乌。那么我等兄弟姐妹就注定是“混发儿”啦,或白多黑少,或黑多白少。我六十过后,基本黑白参半,双鬓全白,余者尚黑,虽然“白头搔更短”,鬓发日渐稀疏,但细一打理,还有些长者儒雅之风,在青年们聚会时会荣膺个“某老”的尊号也是常事,但毕竟感到老了衰了。
妻子颇不甘我形貌日见衰颓,纵使挽不住“疾如下坡车”的岁月,也要与岁月的留痕较量一番,譬如在我的头发上做些文章。怎么做文章?一个字:“染”。
染头发是现如今比较普遍的做派了,从前则少见。记得我四十几岁时有位朋友六十上下,居然染了头发出现在公众场合,油头粉面状很是扎眼。众人皆在背后指指戳戳,说这一头漆黑怎么与其满脸皱纹相匹配啊?太老不正经啦。我知道底细的,缘为此君正为续弦而忙于相亲哩,不整个年轻样难获对方青睐,就减小了成功的几率,应是情有可原的。
妻子给我染发,真是一个令人纠结且痛苦的历程,几乎一两个月就要经历一次。她总是像哄孩子一样哄得我依头顺脑,然后不厌其烦亲自操持。为安全起见,她用的染发膏皆托人从香港捎来之名牌,杂牌的不用;在开染前她会细致地给我近发际的额头和耳廓抹上一层油膏,以便令染发膏不沾或少沾皮肤,染毕,一定得候半小时方始洗头,不然染发膏是咬不住头发的,一个“咬”字是她的发明,极形象。开始洗头了,她会一遍遍给我冲洗,上护发膏,用电吹风吹干头发,前后必得折腾满个把小时才算大功告成。这时她会成就感油然而生,让我上下左右照镜子,我呢,偏偏害怕看镜中的形象——那还是我吗?若是,也是一个失真的我呀。
真是一个失真的我呀。刚染发的几天,我会惴惴然注意他人的眼光,是不是有点异样?旁人看到我这老头拥有一头黑发会作何联想?我又暗暗巴望头发根里的白发早点儿蹿长,长成一片“混合林”,不让所谓的黑发独霸我的头颅,杂色丛生才是本真的我。倘是冬天,我会把帽子戴上,把一头并不属于我的真发罩个严实。总之刚染发的日子里我真有点忐忑不安,日子渐长,方始觉得坦荡。
计有日,妻子觉得自己在家染头发费事,并且效果欠佳。欠佳在哪?不匀称,偶尔还清除不了沾染在额际和耳廓的黑色痕迹,像婴儿的胎记,太过扎眼。她说,还是店里去染吧,带上自家的染发膏,只不过付个加工费而已。在她反复劝说下,我只能就范。
那天碰巧妻子也要打理头发,我们夫妻双双去了附近的小理发店。去时看到有位老人也在理发染发,那老人六十余岁光景,很干瘪瘦小,精神却矍铄,穿着也随意,有点农民工的样子,看情势也像是熟客。他让女理发师染得地道些,还指指点点比划着。女理发师一一允诺,果真活儿细致而不苟且。一旁守候着的我因有感焉,寻思其实自己纠结于染发大可不必,岂不见眼前这位土不拉叽的老头也讲究着要染发呢?可见老人染发已成“天下大势”,再看妻子的神态,大约也因找到活生生的榜样而得意。
老人染发毕对着镜子上下打量,很觉满意,乃付钱后离去。该轮到我了,我跟女理发师搭话,意为现在条件好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理发师闻言,叹口气说:“说的是刚才那位大爷么?没错,是位农民工,年纪不小啦,但他染发是为了到工地找活打工不被人家嫌弃啊,倘不染发,到处碰壁,连饭碗也找不着,这不,一染头发年轻了不少呢。”女理发师连连叹着气,那叹气声如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我还有心绪再染头发么?
今天2018年01月26日 星期五《新民晚报》
(摩罗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