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的家庭在20世纪的中国精英中颇有代表性,他的曾祖父赵尔丰在1911年保路运动爆发时,正在担任四川总督,并在随后激烈的时局动荡中遭到处决。
这场悲剧对赵氏家族的其他成员产生了微妙影响。辛亥革命后,赵珩的伯曾祖、原任东三省总督的赵尔巽被任命为国史馆馆长,潜心编纂《清史稿》。而赵珩的祖父、父亲也纷纷投身于学林,在日后参与到点校二十四史工作中。
这份远离政治的心态同样影响到了出生于1948年的赵珩,当他在北京城中成长起来时,中国的政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他母亲的朋友得知赵珩就读于北京六中时,往往会问:“你家孩子在学校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得到的回答却是:“都不是。”
文革时,赵珩是绝对的“逍遥派”,这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是一种罕见却又幸运的头衔。用赵珩自己的话说,他所经历的少年时期,是中国社会的一种非主流状态。这种出乎意料般顺利的人生给了赵珩优游世外的资本,同时,永远当旁观者的经验让赵珩对于掌故之学情有独钟。
2016年8月,赵珩携新书《故人故事》来到上海书展,为上海的读者奉献了一场关于“掌故学”的讲座。
在赵珩看来,掌故绝非“某年月日,张三一顿吃了六个馒头”之类的无聊记录,必须以当时社会风土人情或文化精英的生活为载体。同时,掌故必须经得起细节考究,甚至本身能够印证史料依据。
提及掌故,自然绕不开中国自魏晋以降的名篇如《世说新语》、《齐东野语》、《万历野获编》。而对于近代掌故轶闻资料,赵珩尤为推崇黄濬的《花随人圣盦摭忆》、郭则沄的《知寒轩谭荟》以及张伯驹的《春游社琐谈 素月楼联语》。此外,赵珩对于包天笑有关上海洋场风月的回忆文集《钏影楼回忆录》评价颇高。
“事实可靠”是赵珩衡量一部掌故内容优劣的主要依据,对于人们熟知的掌故大家如郑逸梅、高拜石,赵珩并不讳言其作品中的许多不可靠之处。即便是对于满族亲贵出身的唐鲁孙,赵珩也在阅读中发现过难以考证的引据。
“唐鲁孙先生的书里写我伯曾祖劝降张作霖时,曾经让人包了十八个鸡舌头馅的饺子。这段材料,我反复去查证,没有找到出处,也从没听我家人说过。”
掌故与回忆录一样,即便是当事人,也很难克服记忆上的讹误。赵珩对此深有体会,他曾多次在文章中提到自己在1986年来上海拜访施蛰存等一批老先生。直到不久以前,有人给他抄录了黄裳先生的日记,里面清楚提到应该是1987年的5月某日,赵珩自北京来访,深谈某话题云云。
即便在《故人故事》中,赵珩依然犯下疏漏。他通过讲座向读者致歉,在这本新书中,关于红豆馆主爱新觉罗·溥侗的死期记录为1952年,根据反复考证,现在已经确定应该更改为1950年。
“掌故和诗词,是一般人接近史学的重要途径。许多研究者最初正是从这两项爱好入门。”但这对于赵珩并不完全成立。身为世家子弟,赵珩从未对祖先身处的近代史产生过特别的兴趣。偶尔,家里会有历史专业的博士造访,聊起赵尔丰、赵尔巽兄弟的往事,赵珩总是尽量配合,他仍会在谈话中收获自己毫不了解的信息。
许多人了解赵珩,是因为他在2001年出版的《老饕漫笔》,这本书使得赵珩跻身于唐鲁孙、逯耀东、王敦煌等美食文化作家之列。此后,赵珩又相继出版了《彀外谭屑》、《旧时风物》、《老饕续笔》等。
对美食,自称“从读书到声色犬马无不热爱”的赵珩自然难以释怀。至今他仍然时常上街寻觅美食,但正如他所说,“馋了我就去,吃的都不理想,无非为了换口味而已。”
界面文化:这本《故人故事》里面收录的文章都是近几年的作品?
赵珩:都是近两年的,我这人比较疏懒,没人敦促不行。书中有三四篇发表过,大部分从未发表。过去我的书基本都由三联和广西师大出版,这让中华书局有些不满,我和中华书局的渊源你应该知道(其父赵守俨曾任中华书局副总编辑)。所以他们告诉我,于情于理,我应该给中华一本书。
界面文化:你所搜集的掌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源自自己的家庭,关于这部分的转述。你会如何去做考据?
赵珩:我家人转述的部分主要来自我的两位祖母,她们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但确实是第一手资料。我需要将她们说的核对一下时间。比如我伯曾祖(赵尔巽)当时被袁世凯任命为国史馆馆长,她们觉得很荣耀的事是袁世凯派“花车”(即专列,一般由三节组成)来接的。那么到底是哪年?我需要去查材料。后来写的关于南满铁路、胶济铁路的细节,倒是她们亲历的。
界面文化:关于北平时期,你提过北京人普遍有一种灰暗的心理记忆。
赵珩:这段时间在北京人的心理是一个低落的时代——不再作为首善之区了。当时对北平有三种称呼:古都、旧都、故都。都有一种悲凉和怅惘的心情在里面。但其实1928年到1937年这十年,北京的发展,尤其是教育的发展,能入世界之流。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情绪上的失落。
界面文化:所以实质上那时北京的发展并不停滞?
赵珩:我曾经写过一篇《旧夜》,那时绝大部分北京人生活是贫乏的,物质不充裕,北京整个是灰色的墙,灰色的瓦,灰色的调子。包括人们的心态,是失落的心态。但那时北京生活安逸,各方面其实是一个稳定的时期。
界面文化:接下来沦陷时期,就是老舍《四世同堂》中描写的时代了。
赵珩:问题在于老舍写《四世同堂》时并不在北京,那些事情都是他杜撰出来的。他从英国回来后待在青岛,后来搬到重庆北碚。老舍用他所了解的老北京平民的生活虚构了这一时期的故事。
界面新闻:关于这段时期,有没有可靠的社会生活史材料值得推荐?
赵珩:有啊,有很多。最近台湾陈鸿年出了一本《故都风物》。我这本《故人故事》里收录了一篇写给它的序。这是一个在台湾的人,去国怀乡的人,看待旧北京的心态。里面有种关山暌隔的感受。
界面文化:事实上,北京在最近三十年来的变化依然很大,或许比以前更大,关于这种变化,你有在保持观察吗?
赵珩:我当然保持这种观察,并且是亲历。我觉得变化是必然的,一个城市的发展就是这样,只是有些事情我们来不及做。
像法国巴黎,它的新区都在La Défense那边,整个市区,尤其16区、18区建筑都非常完善,包括巴黎圣母院这边,整个塞纳河两岸也很完整。在巴黎,19世纪的建筑根本不算什么,动不动17世纪。我们这儿已经不可能了。
我老说旧时的北京像一串已经散落的明珠。我们不要企图再用一些假的明珠把它再串起来,我希望如果能够剩七颗八颗,我们就把这七颗八颗保存好,因为它已经不是项链了。
界面文化:关于北京,你推荐过《金启孮谈北京的满族》,认为他写的非常真实。
赵珩:对,但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常瀛生先生(爱新觉罗·瀛生)的书,他书里的内容最为客观。但常先生有个问题,就是他没整理出什么思想,仅仅单纯记录。但是这种记录是非常可靠的,详实的。
界面文化:我们看这些掌故,很容易感受到往往是乱世、末世,社会上会出现格外具有闲情雅致的生活家。
赵珩:晚明的张岱。
界面文化:民国也有不少,比如珍妃家的唐鲁孙先生,还有逯耀东先生。
赵珩:逯耀东先生他倒不是干这个的。他本业是做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只是个人好吃而已。多说一句,他的书被引大陆正是我介绍。
界面文化:为什么人们会产生一种动荡时代容易出现生活家的感觉?
赵珩:人们都是在一种不安定的环境里期待美好的事物。比如你最想吃烤鸭的时候,绝不是你在享受膏粱厚味的时候,而是你正嚼着玉米面的时候。
界面文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台北写出了追忆故乡饮食的文章。
赵珩:不,这个还不一样。台湾这些人在写文章的时候,他们生活的还是很辛苦。我想这主要是一种乡愁,去了台湾的人有一种对故乡的怀念,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界面文化:这种乡愁其实在大陆也存在。比如你写过文革前的湘菜,大多是不辣的。
赵珩:对,百分之九十就是不辣的。现在把湘菜搞成毛家菜,但传统的不是这样。
界面文化:这种味觉上的变化是可以修复的吗?
赵珩:我觉得我们得对历史发掘,也得重新认识,纠正一些谬误。比如谭延闿家的厨子彭长贵,去了台湾做总统府的大厨。后来蒋介石去世后,他去了美国。在1990年代又从美国回来,开了“彭园”。“彭园”的菜我吃过,那是非常地道的湘菜,但和今天在北京、上海吃到的湘菜比起来,味道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界面文化:现在你还会上街找吃食?
赵珩:会啊。馋了我就去,但都不理想,就是为了换口味而已。
界面文化:为什么不理想?
赵珩:老菜馆基本没有了。比如梁实秋写的最多的、他们家有股份的厚德福。厚德福一开始还有,后来(味道)都没了。我最后一次吃厚德福是,唉,是08年、09年那会儿。那会儿它还有几个特色菜:铁锅蛋啊,糖醋瓦块鱼啊,焙面啊,牡丹燕菜啊,这都还有,现在全没了。
界面文化:好像不是只有会吃才能写得好美食,比如陆文夫。
赵珩:应该说陆文夫是写了美食才专注于这个,他一开始确实不是特别会吃。但自从写了朱自冶(小说《美食家》主角)后,他自己就变成了朱自冶,人就是这样。
界面文化:《舌尖上的中国》请你做顾问,这几年,饮食文化在社会上似乎有种复兴的感觉。
赵珩:实际上不是在复兴。它确实很繁荣,繁荣以后,它没有去复兴,而是创新。这跟国外很不一样。我在法国国家电视二台做节目,人家对美食和艺术并不特别讲求创新。现在国内商业意识太浓,哗众取宠的成分比较大。
界面文化:最近的饮食潮流更多在迎合中产阶级趣味,和汪曾祺、唐鲁孙身上的士大夫气还是有不少差别。
赵珩:你发现,唐鲁孙他们并没有特别去写豪华饮食,而是从生活本身出发,写饮食中的文化。
界面文化:不论是唐鲁孙,还是你,可以说本身就拥有优渥的出身。是不是意味着“掌故学”也有贵族之学的成分。
赵珩:不完全是,有些人是平民出身,也对掌故很感兴趣。掌故更多是作为正史入门的东西。
界面文化:“掌故”乍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时下很流行的“口述史”。
赵珩:现在的口述史有个问题,找的谈话者主观成见太强烈。掌故的话,不能这么主观,有时甚至得有一些旁观者的诙谐。我不太特别推崇口述史,现在他们找的人层次比较低,另一个原因,我就说唐德刚记录张学良的口述,里面讹误太多了,唐德刚本人对这本书也不满意。
界面文化:你出生在1948年,在政治运动中成长的,但却自称是不热衷于政治运动的人。
赵珩:我过得是一种非主流生活,我经历的50年代和主流宣传中的50年代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我的经历没有代表性,但是是我们历史的一隅。就譬如费正清写《美国与中国》,今天看来也很肤浅,但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提供了一个新视角。我的经历有点类似。
界面文化:怎么做到独善其身?
赵珩:第一,得有一个比较好的生活环境,比如你家庭政治上如果是个被压制的底层、地富反坏,你就完了。我不存在这种问题,生活上比较优裕,父亲不是右派,祖父辈也不沾国民党的边,政治上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另外我的爱好太多,从读书到声色犬马,我都喜欢。文革最激烈的时候我照样偷偷在家里听德彪西、贝多芬,我还画油画,临摹过西班牙的《吃甜瓜的孩子》。当时自我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其实挺幼稚的。
界面文化:那你是属于“逍遥派”了。
赵珩:我绝对是“逍遥派”。当时我在男六中(北京六中),干部子弟集中的学校,打人非常猖狂的。有人认识我母亲,就问你孩子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我母亲回答“都不是”。打人的是“红五类”,挨打的是“黑五类”,我都够不着,就在家里,躲进小楼成一统。这就是我在那些年代的生活。所以我的生活在这个国家没有代表性,是一种非常顺利的生活,没有经受特别多的磨难。
界面文化:这给你带来了什么?
赵珩:一个人只有在顺利的情况下,才有好心境,才能有平和的读书心态。所以对于很多事情我很同情,但我主张不要特别情绪化。我也很感谢上苍眷顾我。
界面文化:你觉得你和你的祖父像吗,听说他也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
赵珩:我跟他不一样,他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但生不逢时。我是一个没有抱负的人,不求甚解,甚至不求上进。
界面文化:你所关心的所有这些,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的晚辈也有兴趣吗,家学能否传承下去?
赵珩:没机会了。我孩子是搞IT的,这么一说你应该明白。老实说,我现在非常失望。再过一个月我可能就抱孙子了,但培养他的时候,我应该来不及了。用毛泽东的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