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这片被孙犁先生以清亮透彻的文字描述过的燕赵水国,一直令我心迷神往。可是阴错阳差,直至今天才去;什么机缘——是因为它可能成为未来雄安新区中风情独具的“明星”吗?
但是,到了今天的白洋淀。坦率地说,几乎一下子我心中那个“白洋淀”被击碎了。站在游客蜂拥的码头上,面对着被芦苇围拢的大片水域,我看到的是大量橘红色、电动机发动的快艇,飞快地往来奔驰。每条快艇都掀起很高的水浪,并在这层层浪波中颠簸不已。为了安全,每位游客必须穿上橘红色惹目的救生衣。看上去像正在举行一场水上的飙艇比赛。当你被游艇载入芦苇荡中,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心慕已久的世外的神奇与神秘,听不到孙犁先生所写的“鸟叫与歌声”,只有一艘艘汽艇从身边掠过,马达的轰鸣不绝于耳,想说话都得喊。
如果你被带到淀里的水村中,最多只是看到一些站在道边卖水产品的当地村民,在农家乐吃点鱼虾。近来,随着白洋淀旅游升温,刺激起这一带农村的开发热。乡村旅游原本是好事,但事起仓促,加上当地一些主事人急于求成和缺乏文化眼光,在翻新和新建的房屋上出了问题。虽说白洋淀曾有“北国江南”的说法,但村舍的形制自具特色,与江南截然不同。南方多雨,屋顶是坡顶;这里的村舍则不同,屋顶是晒粮食的地方,而且历史上淀里每逢水大洪泛,村民就得把屋里的东西搬到屋顶上。这种平顶的四周有一圈女儿墙,墙边有一些排水用的式样好看的陶制“滴水”。房屋彼此挨得很近,有些屋顶几乎相连,相距远一些的一步也能跨过去。因而屋顶往往是邻家相互间走来走去“串门”的地方。这样的民居唯白洋淀独有,开发时却一锅端了,竟然真造起一个“江南”了!有徽派的、江南水乡式的,甚至苏州园林式的,全都原封不动搬过来。在淀里驰艇,掠到眼帘的到处是灰砖青瓦的斜顶新房,宛如到了江浙。更可笑的是,村外还修上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苏州园林式的粉墙。墙上装饰着各种圆形、菱形、扇形等的花窗。有几幢房屋更怪,样子非中非西。细一问,原是一位在日本留学的建筑师干的。据说他喜欢日式建筑,就说服当地领导建了这么一些日式房子。这个抗战时期雁翎队出没的神奇地方,居然竖立起日式建筑,不叫人啼笑皆非吗?为什么我们的建筑总是不考虑历史的环境和环境的历史,不懂得也不研究地域的人文?凭着无知而胡作非为?
这就是白洋淀吗?
能够叫我们辨识白洋淀的只有芦苇了。可是芦苇也有危机。芦苇曾经是天赐白洋淀人的财宝。白洋淀人用它织席编帘,用它铺盖屋顶,当柴使唤,烧火煮饭。但是现在却很少有人再用它编席,用它造屋;拿它烧火会污染大气。失去了功能与应用价值的芦苇已经几年不割,不割就会萎缩,秆茎的弱化是白洋淀芦苇面临的时代性的威胁。更何况我已经注意到浸进水中的苇茎周围漂浮着游艇带来的亮闪闪、冒着蓝光的油花了。
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东淀头村在村落开发重建中,留下该村五十年代一幢平顶老宅——虽然仅仅一幢,却还能叫我们领略到此地祖祖辈辈生活的情状。还有大淀头村自建的一座小小的博物馆,保存着该村世世代代使用过的一些当地特有的渔具、编织机与生活器物,还有上世纪知青生活的某些珍贵的遗迹。这个博物馆虽然还嫌太小、太单薄和简易,但这是他们用心来做的。是对自己历史的敬畏和文化上的自觉。我对老村长说:“你要提早留下几只老渔船和放鸭排,放进博物馆。社会发展得太快,这东西很快就没了。”老村长笑道:“我会的,会的。”他是个难得和少有的明白人。
可是怎样使这种自觉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文化自觉呢?这种事应由谁做?知识界有多少人会到白洋淀帮助他们踏踏实实做些文化传承与建设上的事,而不是去找项目、盖房子——赚钱?
如果当地缺乏这种文化的自觉,我们就会渐渐失去白洋淀的风情、白洋淀的个性和白洋淀的精神。这恐怕是白洋淀必须面对的问题了。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