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不大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活,因为我们的生活无法不依赖技术建构。
写自然的书
我读过几本美国最早的一批自然爱好者写的书,写他们离开都市,到西南部人迹罕至的荒野里,去过艰苦得难以形容的日子,同时欣享难以形容的荒野之美。美国建立国家公园,他们是主要动力之一,建立了黄石公园、优山美地、大峡谷这些国家公园。只是我闲读的书,读过多半就送人了,现在作者、书名都记不起来了。
咱们中国人写自然的书,读得不多。读过徐霞客,其他写自然的,柳宗元、张岱,读古文随时能读到。相比较而言,中国古人对于非人工风景的爱好比西方更强烈。西方社会更多以人为中心,或者,以神为中心,对纯粹自然美的欣赏比中国少。比如北宋的范宽,画西部的那些大山,更喜好严峻的山势,西方缺乏这样的审美。近现代之后,高度的工业文明反倒使得他们将目光投向了荒蛮的美。
我是都市人,但也正因为我是都市人,我对于蛮荒的美特别有感觉。16岁时我第一次去新疆,火车开过戈壁滩的时候,我一下就被戈壁滩的景象抓住了。有人把这种反应视作恐惧,这我不知道,反正人看到这种景象时是会被震慑住的。康德提出过崇高之美和优美之间的区别,我想他所说的正是这种区别。崇高之美就比如说是荒漠和戈壁滩,还有戈壁滩上的天空,还有海洋、狂风骤雨,它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漂亮”,但确实有一种美,而且和优美不大一样。
现代中国人写的游记,我也读得不多。朋友阿坚出了书会送给我,就读了。阿坚算个旅行家了,也是写家,旅行的书出了不少,一套“山河狂走系列”就有三本,《南方的三省交界处》《踏遍北京野长城》《夏走滇藏,冬走青藏——山河狂走系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此前还有《平原动物上高原》《北京山峰词典》等多部。他去的地方野,多半是普通游客不去的,等于他替咱们去了,路途辛苦,咱们读读游记也罢了。
阿坚也写记述日常生活的书,也可看,边缘人的生活,有点儿抵制现代文明的意思,他有时标榜那种更自然的生活。夹个公文包早九晚五,飞到广州飞到巴黎开会做报告,这样的生活肯定不自然。但每天晚上转勺子喝大酒就自然吗?也许人再不会有自然的生活了。
人从前有过自然的生活吗?
如果有,欧洲人闯进美洲之前的印第安人的日子一定算是。那就去读查尔斯·曼恩的《1491》(胡亦南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下引此书只标注页码)。这本书概述哥伦布闯入之前美洲是什么样子的。原著出版于2005年,作者提供的画面综合了最近几十年来考古学、人类学、基因研究等多个学科在相关课题上的新发现和新研究成果。
这本书的一个基本主题,是基于新研究展示前哥伦布的美洲比我们从前设想的要繁荣很多,以前我们以为从无人类活动的地区发现了很多很多人类遗迹,旧时代的“新大陆”,有专家估计,总人口可能高达1亿,多于当时整个欧洲的人口(112页)。欧洲人造访之后的130年里,95%的美洲人死掉了(111页)。
有不少地区,曾达到很高的文明。印加帝国曾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大过中国的明王朝”(76页)。就连一向被视作最典型原始状态的亚马孙流域森林,据考证,在很大程度上是印第安人几千年参与改造的结果。西方人16、17世纪所做的很多原始记录,所记录的更多不是印第安人的生活原貌,而是被西方病菌和暴力摧残殆尽的逃亡小群体的悲惨状态。例如,“亚马孙苍茫林海内的石器时代部族人,在很大程度上是欧洲人的一个发明创造”(382页)。
美洲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零零星星都了解一点儿。例如,我们都听说过玛雅文明突然灭绝之谜。依这幅更新的画面,我们曾有的了解有不少是错误的,至少是可疑的。例如,第八章重构了玛雅诸王国之间的复杂斗争与分合,而且,“如今我们知道,玛雅文明衰落的速度并没有此前学者所相信的那么快,那么戏剧化,也没有那么普遍”(304页)。我们也许仍未获得玛雅文明灭绝之谜的谜底,但会用一种相当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类问题。
本书还相当详细地介绍了另外不少专题的最新研究成果。哪些人,什么时候,最初迁徙到美洲?猛犸、乳齿象这些大型动物在美洲是怎么灭绝的?玉米最初是怎么培育出来的,又怎样传播到美洲各个地区?没有哪个知识领域我们普通读者知道很多,这类关于某一主题的综合性著作最适合我们阅读。作者保有严肃的科学态度,多闻阙疑,对很多仍在争论的问题,作者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会提醒我们,这些看法还有种种疑点,并提供支持相反看法的种种论据。
自然的观念
在哲学著作里,自然也是个大题目。不过,哲学不描述自然,也不写自然生活,霍布斯、洛克他们笔下的“自然状态”都是为了建构理论编出来的。哲学家感兴趣的,是自然的观念。据记载,古希腊哲人差不多都写书,最初一两百年,主要著作差不多都题为“论自然”,可惜,没有哪一部传下来。亚里士多德有一部Phusis,也是论自然,我们译作《物理学》,头等重要的著作,可惜有点儿艰深,不适合消暑。
所谓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不是近代科学里的物理学,而是自然哲学。自然哲学的论证方式与哲学其他分支或第一哲学的论证方式没有什么两样。自然哲学依赖于自然概念,依赖于自然理解。自然哲学之为哲学,最关键的在于它使用的概念必须得到自然理解的辩护。自然概念里充满了感性内容,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中大量保存了这些感性内容,例如火和气合乎自然地向上运动,而水和土则向下运动。关于这些,想要了解得更详细,也可以去读读我写的《哲学科学常识》。
我们今天的“自然”概念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中国人自己的“自然”,事情自生自发的样子,“自然而然”;另一个是西方的概念,“nature”,其来由可以追溯到拉丁词“natura”,再可以追溯到希腊语中的“phusis”,这个词与表示规范的nomos(“normality”)和表示人为手段的techne(“art”)是相对而言的,分别代表人类社会与自然界。人类社会中的有些东西也是自然的,比如人的天性,而有些东西是人为的,比如法律。“nature”这个词有时翻译为“自然界”,有时要翻译为“天性”。
我在一篇旧文里写过:“把界限划在自然界和人之间,主要的麻烦出在人这一边,因为无论哪种语言,都不肯把凡是人为的都称作不自然的。在自然主义者看来,试管婴儿和克隆羊是不自然的,飞机和飞船是不自然的。但在更彻底的自然主义者眼里,果树嫁接和马车驴车也不自然。推到极端,种庄稼或直立行走也一样不够自然。这当然不是咬文嚼字,而是天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争论。夹着皮包在车流里堵上一两个钟头,每天八小时坐办公室,肯定不是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可是谁又敢说,比较起马桥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民,神仙府里的马鸣一定过得更为自然?从卢梭的自然主义到当今的环境主义,都有这个疑问需要澄清。”
希腊人说的“phusis”,罗马人说成“natura”,意思都跟今天所说的“自然”不尽相同,尤其跟“自然科学”里的“自然”更不一样。自然科学之所以叫作自然科学,是因为它弃之不谈心灵、灵性等因素。比如生理学是一门自然科学,生理学也研究人,但它只研究人的身体,无关乎人的心灵。为了研究纯物质的自然,自然科学营造了很多它特有的概念,这些概念跟我们的自然经验接不上,甚至不相合。就此而言,自然科学实在不怎么“自然”,它研究的对象不是事情自然而然的状态,它的研究也不依赖我们的自然而然的经验。所以,“自然科学”这个名称有点儿误导。
希腊人拿来跟自然对照的,是规范、法规一类,而现今有一个比当时更为鲜明的对比,即哪些是自然的、哪些是技术的。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无所不在的世界,技术很大程度上压制了我们人类本来的自然,或者说“改造”和“掩盖”了自然的生活状态。现代人不大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活,因为我们的生活无法不依赖技术建构。包括你我的通话,不就是在应用一种相当明显的技术吗?见面聊天是更自然的方式。虽然我们都已经习惯了隔着话筒讲话,但这种方式的确不像见面聊天那么自然。
在这一点上,现在的中国人跟别人没什么区别。除了使用汉语,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我不觉得现在再区分自然这个概念的中外差异有多大意义。当然,中西的传统观念有很大差别,探究这些差别也许能给我们今天怎样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提供不少启发。
总之,自然这个观念古今以来经历了很多转变,关于这一道道转变,有很多深刻的研究,我熟悉的哲学家里,海德格尔为最,可惜,他的书比亚里士多德更难读。怀特海有一本书,叫作《自然的概念》,也有点儿难读。这方面的研究,如果只推荐一本,我就推荐柯林武德的《自然的观念》,写得相当平易,背后是广博的学养和深刻的见识。了解了西方自然观念的今昔,西方思想史就通了一半。
(部分内容为采访口述,由俞力莎、郭如歌整理)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