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的张孝骞教授(1897 年~1987 年),是中国消化病学的奠基人,现代医学的泰斗,他曾讲述过两个患者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
20 世纪 50 年代后期,有一名中年外国人到协和医院求诊。病人入院时症状非常紧急,气喘、心痛、呼吸困难,很像心脏病。
张孝骞给他诊断过,虽然觉得心脏病依据不足,可一时也下不了结论。后来,他病情稍有缓和,便要求出院。
不久,他突然休克,抢救不及,去世了。做尸检,发现是肺动脉栓塞所致。
这时,张孝骞才明白,发生栓塞的原因是由于他患有静脉炎。但当初问病史时没有问出来,也没有去翻他的老病历。
张孝骞说:「这个例子,我曾向许多人谈过。要求一个医生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但重要的是能从错误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绝不能固执己见。既要勇于坚持真理,又要勇于修正错误。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诊断结论,一定要用怀疑的眼光,多问几个为什么,并且随时准备在新的事实面前改变原来的结论。」
第二个故事
一个病人痰中带血,下肢浮肿入院,化验结果是尿中有红细胞。主管医生诊断为肺-肾出血综合征。
张孝骞参加了会诊,在对病人做了初步检查后,也同意这个诊断,并且拟定了治疗方案。
但张孝骞回到办公室,始终放心不下,唯恐诊断中会有疏漏。经过反复思考,第二天,他又到病房为病人做了一次检查,发现病人的腿部静脉有点异常。
根据这个线索追踪下去,果然证明病人患的不是肺-肾出血综合征,而是移形性血栓静脉炎。这种静脉炎,造成了肺、肾等多种脏器损害,给人一种假象。「疾病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宇宙,情况是千变万化的。」
这两个和患者的故事,是张孝骞提到「如何做个好医生」时,讲述的「向病人学习」的例子。
晚年的张孝骞在「医学概论」课程上亲自亲自为那些刚进本科的学生讲课,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古老的命题:如何做一位好医生?
让我们来看看,在上个世纪,协和的几位前辈们是如何理解这个命题的。
张孝骞
戒、慎、恐、惧
如何做个好医生,张孝骞对这个问题的演绎是「戒、慎、恐、惧」。
「如果说我行医 60 年,有什么经验可谈的话,这 4 个字大概可以算作第一条。对每个医务工作者都能适用。」
张孝骞对临床医学的定位是「服务医学」,以病人为中心,向病人学习。在他看来,为病人诊断和治疗就像公安人员破案一样。千万不能满足于一次诊断,更不能认为成竹在胸。
「医学不像其他学科,可以通过定律进行推导,通过公式进行演算;同一种疾病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可以说,每一个病例都是一个研究课题。」
张孝骞和他的病人
医学虽属于自然科学,但却带有社会科学的成分。构成疾病的因素十分复杂,因为人不只是生物的人,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经历、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素质。
张孝骞说:「在病人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小学生。这不是故作姿态的谦虚,而确实是经验之谈。不管我们如何想办法使自己的诊断符合疾病实际,都只能是在一定条件下,对某一阶段病情的认识。」
杨秀玉
从每个病人身上体会
杨秀玉于 1964 年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医疗系毕业,之后便在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工作。
作为协和的妇产科副主任,在几十年的工作中,她感到,一个好医生,必须从每个病人身上体会,今天这里体会到一点,明天那里体会到一点,加以集合提炼。
她举了协和妇产科绒癌化疗方案如何改进的例子。
现在大家都知道,绒癌化疗在使用 5-氟尿嘧啶时,需大剂量静脉匀速滴注 8 小时。但是怎么发现的这个方法呢?实际上是从病人那里学到的。
最初,给病人做化疗,用的都是静脉推注,像打针一样把药水推进去,由于是静脉推注,所以剂量不可能上去,同时病人的药物反应很强烈。
当时,协和妇产科副主任宋鸿钊医生在一次查房时,听到一个病人无心地说了一句:今天护士给她推得很慢,所以她感觉比较好,反应也轻多了。
宋鸿钊立刻把全病房所有的医生护士叫到一起开会,后来经过研究,把静脉推注改成了静脉点滴,又找到了 8 小时点滴是最佳化疗时间,副作用最小,效果最好。把推注改成点滴后,大剂量化疗才成为可能。
可以说,绒癌化疗方案的改进,是从查房的那位病人身上体会的。
吴瑞萍
耐心、同情心、不耍态度
吴瑞萍在 1933 年毕业于协和医学院,之后出国深造。1940 年回国后,在协和担任儿科医生。
他毕生致力于儿科事业,在半个多世纪的医疗、预防、科学研究、医学教育工作中作出了成绩。特别在小儿百日咳的研究中作出了突出贡献。
吴瑞萍遇到过这样一个病人。一个 10 岁的女孩,拟诊为颅内肿瘤。为了明确诊断,上级医生提出应做气脑造影术(气脑造影术在 1918 年应用于临床,在 CT 和 MRI 应用于临床后已较少使用)。但这种造影术有一定危险,可能会发生意外,需要和家长谈话告知这种风险。
家长听完后不同意做,并决定出院。但就在家长办理出院手续时,女孩的病情急转直下,迅速恶化,昏迷不醒。这可能是因为颅内肿瘤引起颅内压增高而发生的危象。
在采取了一系列抢救措施后,女孩最终还是去世了。家属因此怀疑医生未经他们同意,私下进行了造影术,和医生争吵不休。
吴瑞萍耐心地向女孩的父亲解释了近两个小时,说明发生这种突然变化的可能性和原因;医生绝不能做、也绝不会做违反院规和法律的事情,如果不信,可以通过尸体解剖来查明有没有做过这种造影。
女孩的父亲终于表示相信,不再深究,但也不同意进行尸检。
事态到此,本已平息,但这时女孩的姑妈又来到病房大哭大闹,非说是院方害死了女孩。
这位姑妈前一天来病房看女孩,因为当时不是探视时间,所以值班护士不让她进来,便争吵了起来。当时护士没有耐心解释,态度有些过激。姑妈得知女孩死亡的消息后,赶来质问: 为什么前一天不让探视,才过了一天,小孩就死了呢?
正在姑妈哭闹时,女孩的母亲到病房取剩下的东西,她说,她亲眼看到主管女孩的医生,在整理遗体时,不住地流眼泪,可见医生是富有同情心的,对工作也很认真。如此这样,才说服了哭闹的姑妈。
这件事使得吴瑞萍深有感触:医生的耐心解释、富有同情心和对病人不耍态度,这三点是处理医患关系的必备条件。
吴英恺
公、勤、严、廉
吴英恺是中国心胸外科的开创人之一。1940 年,他在北京协和医院实施了中国第一例食管癌手术,并在 1950 年到 1956 年间担任中国协和医学院外科学系主任教授。
吴英恺的一生经历过中国知识分子的艰辛和悲伤,虽多有坎坷,但对医学矢志不移。他一生主持创建了 3 所医院、2 个研究所,5 个心胸外科,并在 1955 年当选第一批中国科学院院士。
他曾说:「学医不难,学成良医则不易。」
关于好医生的标准,吴英恺是这样回答的:
「好坏医生的分水岭就在于为谁服务和如何服务。新中国成立前,我在协和医院工作,当时的外科主任是美国人,他一辈子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学术贡献,但他工作勤勤恳恳,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关心病人,关心全科工作,了解所有工作人员的情况。这样的医生就是好医生。」
他在开创安贞医院时,为医院提的院训是 4 个字——公、勤、严、廉。在他看来,这就是做医生的标准。
1996 年吴英恺院士为北京安贞医院提写院训
「公」就是公私分明,至少是先公后私;「勤」就是勤学、勤干;「严」是学术上的严谨,工作上要严格,做事要严密;「廉」就是廉洁,不得以医谋私。
写在最后
如何做一位好医生?这个古老的问题,从有了医生的那一天起,就伴随着那些希望深切理解医生这个职业的思考者。
吴英恺的「公、勤、严、廉」,张孝骞的「戒、慎、恐、惧」,是老一代医学大家对如何做一位好医生的回答。「以病人为中心」、「向病人学习」这样的话,虽然听来简单朴素,但在今日医生的实践中却步履维艰。
医学改变了世界,医学也改变了医生和病人,变化的世界同样也改变了医生和病人。但是医生面对提供医学的对象——病人时,一切理论都应该回归最初的本质,去思考一个最朴素的问题:如何做一位好医生。
本文作者常青,医学博士,毕业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现名北京协和医学院)八年制医学系。本文内容节选自常青《协和医事:协和百年纪念版》(2017)一书,由出版公司「湛庐文化」授权,责任编辑单人加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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