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标题:不是“坏人变老了”,是再不“坏”就来不及了
近日,一群大爷大妈又用他们的行动震惊了朋友圈:不仅是因为争篮球场打群架,还因为在公交车上破口大骂,画风实在惨烈。
究竟是坏人变老,还是老人变坏?多数观点认为,上一代人的成长充满了物质匮乏、社会运动、一夜暴富的元素,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一个人不能很好地对待他人,说明他也很少被他人好好对待过。一时间,代际论、教养论铺天盖地的占领了舆论制高点:这群老人习惯了“粗鲁”,为老不尊的老人不值得尊敬。
当然,吐槽“坏人变老了”的更多是年轻人。指责“坏人变老”,前提假设是道德沦丧是大叔大妈历史成长经历造成的,与年龄无关。社会在发展,出生在较好时代的人,素质就是比经历过“文革”等糟糕的时代的人要高。按照这个结论继续推导,当中青年一代老去时,他们的心理将更为健康,自我的觉察能力会更高,自然不会为害一方。
但是,这个推论有些言之过早,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中青年一代老去时,不会引发任何社会问题。所有的年代都有坏人,所有的城市也都有坏人。当人进入老年时,身体和认知功能都会退化,社会关系网络逐渐萎缩,随之而来的情绪变化也变得不可捉摸。当负面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变本加厉,出现“老人变坏”的现象,而这往往是日常生活大家经常忽略的。
我在美国养老院工作时,时常发现老年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恶劣行为,通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小集团利益。不管是在运动场上争吵,还是在坐式锻炼中争夺最佳位置,都是为了表明自己属于养老院占有优质资源一分子。与年轻人相比,努力挤入小团体的做法并没有改变,但是欺凌的评价标准不再是相貌、财富,到了70岁之后,评价标准就只剩下年龄——越年轻越好。甚至在养老院里,80多岁的人也会对90岁的人冷漠。很多老年人过了90岁,头脑依旧清晰,但是邻居们一听说她/他的年龄,就不想坐在一起。
康奈尔大学2010年的一项研究证明了我的观察。卡尔·皮勒莫(Karl Pillemer)教授发现,养老院居民之间的欺凌以及“高频率冲突和暴力”非常普遍,甚至比学校还要严重。他的研究报告指出,在四周时间里,20%的居民与其他居民至少发生过一次“负面和攻击性冲突”;16%的居民被咒骂或发火;6%的居民被打、咬、踢;1%的人遭受性骚扰,“比如抚摸其他人,暴露生殖器,或者企图发生性关系”;11%的居民碰到过其他人不请自来或者乱翻东西的恼人场面。
这样看来,中西方“为老不尊”的现象有不少共性。按理说,美国老年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经历过巨大的社会动荡,这种“坏人变老”论在这里就站不住脚了。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变坏”呢?
生命历程理论告诉我们,老年心理发展最大的挑战就是面对死亡。与年轻人走向未来不同,老年人更看重当下的感受,因而会最大程度地维护到手的利益。年轻人可以为了自身成长,将遭受的委屈和痛苦转化为成长的动力,而老年人对未来的期望值降低,对负面的生命体验的接受程度大大减弱。简而言之,每过一天好日子,对老年人来说就是赚到。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此外,动态整体发展理论指出,进入老年阶段,人的认知能力就在不断下降。一方面,老人会拒绝接受负面的生活体验,另一方面,他们的情绪掌控能力也在不断降低。老化带来的脑部萎缩,让老人很难变通地解决问题。实验研究表明,当老人认知能力损伤时,可能会出现更多的肢体暴力和言语咒骂等行为。日常生活中,老人一般意识不到自己认知能力退化,身边的照护者、朋友或者是医护人员也常常把这些情绪失控问题归纳为“道德塌陷”、“倚老卖老”。殊不知,这有可能就是老年认知障碍症的前兆,需要尽快去医院精神科检查。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家庭关系不好,也可能是“老人变坏”的导火索。美国《老年学心理杂志》报道,在一项针对养老社区的研究中,研究人员询问入住老人和家庭成员联系的次数,然后与老年人的攻击性行为进行关联性分析。研究发现,当控制基本人口学变量后,糟糕的家庭关系与老人攻击性行为呈现显著的正向联系。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在家里受了委屈,老人一定会在外找情绪爆发点。这也侧面反映了网友笑议的一个普遍现象:“夫妻双双出来跳广场舞的特别少,孩子来看父母来看广场舞的更是少”。
这些作风彪悍的大叔大妈,已经是同龄人中的“战斗机”。那些长期遭受他们隔离、排斥和孤独的老人,无法在媒体上发声,没有被大众知晓。而年轻人在面对这些“通关晋级”的“老年天团”时,由于放松警惕,最后只能吃了“哑巴亏”。但是,有些真心话还是要和大叔大妈说说:一时的胜利并不能赢得社会的尊重,这样“为老不尊”,不仅不体面,也伤害了自己的认知功能和情绪,更容易生病,这又是何苦呢?
当我们将“坏人已老”归咎于那代人青少年的经历,等于是把他们现在应当承担的责任全部推向了无法改变的过往。应该说,每一个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成长年代的影响,因而有着不同的局限,形成不同的观念,乃至受到不同的伤害,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此事古难全。但当一个人总是说,我之所以如何,是因为我经历的时代如何,我成长环境如何,等于是把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全部推向社会,把自己遇到的困难和问题,都归因到环境,这是不公平的。“为老不尊”的归因不是一个简单的连连看,而是一个生理、心理、社会因素多重累加、相互联系的过程。
其实,如果能真正认识到成长年代的局限性和苦难经历的不可避免,反而会出现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一旦认识到了限制,反而自由了,就可以“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老年人也有自己的生命发展任务,接受不能改变的身体退化,改变可以改变的心理状态。当然最重要的是,进行自我教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通过重新认识自己、要求自己、评价自己,在暮年仍然不断生长出更好的自己,这才是灵魂觉醒的开始。
我们每个人都有父母,我们也终究会老去,这只是两代人走在不同的成人发展阶段。无论年老年少,我们尊重长者,都是因为尊重他的行为,而不是年龄。这值得每个人和每个家庭深思。
(本文作者为微信公众号“不老调”主创之一。“不老调”由几个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创办,专注健康老龄化、代际沟通、年轻态生活及养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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