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中国戏剧界人称“大导”的著名导演林兆华,带着《戈多医生》来乌镇了。
林兆华的戏剧作品早在80年代便引领了实验戏剧的风潮,直至今日仍热度不减。由林兆华执导、今年上半年于人艺首演的易卜生话剧《人民公敌》,以颠覆著称,其所追求的“没有表演的表演”难免让人有排练不够充分、对演员没有要求之感;但作为易卜生四大“社会问题剧”最突出的一部,《人民公敌》所反映的问题在今日的中国仍然不过时:环保、良知、孤独、正义....林兆华骂了个痛快,观众想来深感脑洞大开直道过瘾。
本届乌镇戏剧节,担任名誉主席的林兆华表示:“我不能只挂个名,只敲个锣,我得带个戏来呀。”这不,10月14日,《戈多医生》便在乌镇进行了全球首演,这可谓是林兆华近年来完成度最高、实验最为成功的一部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导“不像戏的戏”的追求便就此实现,相反,可能本剧在向我们昭示着,“不像戏的戏”这条未知的前路,仍然漫长。
大导林兆华
看过今年上半年首演的北京人艺版《人民公敌》的观众,就能一眼明白大导林兆华在本届乌镇戏剧节上的新戏《戈多医生或者六个人寻找第十八只骆驼》(以下简称《戈多医生》),创作灵感溯源于何。两剧共同的形式——“读剧本”——确实符合大导近年来梦寐以求的戏剧样态:“不像戏的戏”。让我们感到欣喜的是,在北京人艺版《人民公敌》口碑参差、不尽人意之后,《戈多医生》在乌镇收获不少赞誉。一种全新戏剧形式的实验自然需要再一再二甚至再三再四的试错,而年届八旬的大导在一年之内愈挫愈勇、重头再来,其笃定与决绝,仍令人感佩。
《戈多医生》海报
《戈多医生》到底相比北京人艺版《人民公敌》长在了何处?答案很简单:完成度。在舞台上读剧本,或者准确地说,在舞台上展现一个剧组在排练场“坐排”(对词)或“搭架子”(初排调度)时的情境,这其实本质上仍是一场“戏中戏”:“戏内”是读本(“跳入”),“戏外”是闲聊(“跳出”)。由此,观众的观演也会有这样三种视角:关注“戏内”、关注“戏外”、关注“戏内”与“戏外”。从这三种视角分别比较北京人艺版《人民公敌》与《戈多医生》,后者的完成度无疑是碾压式的。
《戈多医生》排练照
北京人艺版《人民公敌》,到后半程跳出已然不多,但诸如男主角斯托克芒发表讲话等“戏内”段落,即便就按几近写实主义的手法排演,竟仍是不咸不淡、粗糙乏味。至于“戏外”部分,北京人艺版《人民公敌》看起来也很是没头没脑、零碎随机。而这样的“戏内”与“戏外”结合起来,便又使得该剧节奏混乱,不明所以。但至《戈多医生》,“戏内”部分里,演员以他们所饰演的剧作家在戏剧史上的真实性格,富有激情地争辩。“戏外”部分里,演员又自然、传神地展现出他们在排练时百无聊赖的精神状态,玩玩具、开小会、续茶水、偷瞄女演员胸部……而随着排练的深入,演员们的性格逐渐凸显、演员们的矛盾逐渐激化,演员们互相抱怨但又保持最后的克制的情节,逐渐在观众面前展开,直至全剧临近结束的那场“摔椅子”的大爆发。而纵观《戈多医生》全剧,“戏内”与“戏外”形成了张弛有度、波澜起伏的配合,当“戏内”的情节陷于枯燥时,演员总会有“戏外”的小动作进行调剂,当“戏内”的情节爬向激烈时,“戏外”的喧闹又会收敛以配合。一条轻幽默的节奏线索,从始至终精密地与情节并行前进,让这场将近两个小时的“读本”,反而令人赏心悦目。很可能的情况是,《戈多医生》的执行导演林熙越,为他父亲林兆华的形式创意,完成了扎实而重要的落地工作。在去年年末首演的林熙越导演处女作《青蛙》中,林熙越已经展现出了面对晦涩的文本,仍然能让演出呈现出轻音乐般怡人节奏的功力。此番《戈多医生》相似的节奏感,再次证明了演员出身的林熙越转行导演,同样“虎父无犬子”。
往深层次分析,其实《戈多医生》的文本,就比《人民公敌》适合“读剧本”这种形式。《戈多医生》这部出自戏剧研究者迪特里希·施万尼茨的讲义,其实是一部格外学术的关于五位戏剧家(布莱希特、萧伯纳、皮兰德娄、尤奈斯库、贝克特)的“同人文”,且不论不少普通观众,尤其是乌镇戏剧节的观众未必听说过这五人,而且这五人还并未用浅白的语言向读者(观众)科普他们的戏剧史成就,而是直截了当地探讨起深邃的戏剧史、戏剧哲学等课题;再加上《戈多医生》又将情景设置于一处精神病院中,真真假假的“谁是精神病”的悬疑贯穿了全剧,所以综合上述各个原因,《戈多医生》的文本本身其实是非常难于呈现于舞台,非常难于观众理解的。此时,“读剧本”、“戏中戏”等形式,就可以有效地丰富文本的舞台呈现,持续激起观众的观演兴趣。当然,高标准地讲,《戈多医生》的“戏里”与“戏外”在内容上还是缺乏联系,有些“为了读本、即兴,而读本、即兴”之感。如果演员“跳出”不是为了百无聊赖,而是讨论与文本内容有关的事宜,《戈多医生》会更上层次。
林兆华执导的《人民公敌》演出场景(人艺版)
而《人民公敌》作为易卜生的现实主义剧作,却很容易让观众,尤其是对《人民公敌》情节不熟悉的观众,在观演时沉入情节之中;一旦演员“跳出”,观众便会感到不适与愤怒。由此说来,选对文本、题材等创作基础,是戏剧实验成功的关键前提。可以说,《戈多医生》已经是林兆华从2013年起(《隆福寺》后)最完整、最成功的作品,毕竟从选择文本这件事开始,《戈多医生》便已找到了适宜的路径。
但《戈多医生》在实现完整性的同时,也做出了器质性的舍弃,即明显可以看出,演员的“跳出”很可能是事先既已排演好,只是为了效果演出而做出的“假即兴”,因为几乎无法想象,演员能具备一种极其游刃有余的即兴能力,同时达成上述的“戏内”、“戏外”以及“戏内”与“戏外”的精确完美呈现。实际上,在“戏内”和(排演出的)“戏外”再之外,还嵌套着另一层结构,即真正的即兴表演——(即兴出的)“戏外的戏外”。在我所看的场次中,出现过演员意外笑场的情况,演员之间互相提醒,“你回来早了”,这其实就是(即兴出的)“戏外的戏外”乃至(排演出的)“戏外”存在的证据,并且可以看到,这种在其他戏剧作品中会被认为是“舞台事故”的“戏外的戏外”,在《戈多医生》中是被允许甚至鼓励的。所以由此看来,这种“戏外的戏外”是不是才真正是大导所提倡的“不像戏的戏”呢?他之所以选择“读剧本”这种形式,就是在破拆一板一眼的“戏”,解放演员在舞台上追求完美呈现的心理枷锁。但悖论的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大导的这一追求,既为了便于更多观众的理解与接受,又为了给演员的表演降低难度提高可行性,《戈多医生》将“真即兴”退而求其次地替换为“假即兴”,用“像戏的戏”模拟“不像戏的戏”,就仿佛好古之人买不起真古董,于是买个高仿品把玩。其中滋味,倒是颇值得玩味。
林兆华在指导演员
不过《戈多医生》更为有趣的是,其实准确地讲,该剧也不是在全部时长内“假即兴”。在我所看的场次中,其开场时与观众的寒暄,如请林兆华上台表演、寻找台下的孟京辉黄磊、扯谈这是该剧本轮最后一场等等,其实应该是“真即兴”,至少是只略有准备的“半真即兴”。在这种“真即兴”中,表现最为抢眼、自如的,就是有相声功底的李林,而事实上他就是在用他的相声功底和观众进行互动。由此看来,大导想要追求的“不像戏的戏”,一种答案是不是就是相声呢?试想像《汾河湾》这种柳活的传统相声作品,“戏内”是京剧《汾河湾》,“戏外”是逗哏演“不懂戏而装懂”、捧哏演“懂戏”,而“戏外的戏外”是相声演员需随时准备与现场(尤其是茶楼中的)观众互动,这是相声这门艺术从撂地演出起源时便已有的题中之意。中国曲艺早已实现过的形式,为何在戏剧的语境下就显得“殊为不易”、“离经叛道”?其中滋味,同样颇值得玩味。
而若只在戏剧,甚至中国戏剧的语境下讨论,如果即兴就是所谓的“不像戏的戏”的解决方案,那么1994年牟森的作品《与艾滋有关》,是不是已可谓一次成功的案例呢?在这部作品中,虽然“演员”们偶尔会做出一些晦涩的形体动作,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舞台上包包子、吃包子、扯闲篇。自然,这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即兴,且不论那些形体动作,如牟森自言,训练演员能够在舞台上自然即兴,这就让他费了一番功夫。但无论如何,《与艾滋有关》已经给出了一种很趋于极致的(至少比《戈多医生》极致的)“不像戏的戏”的解决方案,再往下走,很可能就只剩下观众去酒店后厨围观厨师包包子了——而那,不就是生活了,还是戏剧么?讨论到这一已涉及戏剧本质的层面,答案也许便见仁见智,但至少由此回望《戈多医生》,我们可以说,林兆华导演这些年苦苦追寻的戏剧实验,终于交出了一张可谓成功的答卷,但这位八旬老人对中国戏剧再次提出的深层次革新求索,至《戈多医生》,仍只可谓一次阶段性的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