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某天,正一个人吃饭,突然心脏区域一阵绞痛。我停下碗筷品味陌生的疼痛,但恐惧的程度更大于疼痛的程度。因为想到前几年某友心梗去世,也是类似的心脏绞痛,第一次发作时他并未引起重视,只以为感冒所致,第二天再次发病,便无力回天了。想到这里我赶紧给我婆婆打了个电话求助,说疑似心梗。
我婆婆心脏不好,经验丰富,她听我描述了症状之后,认为应该是心肌缺血。就带着硝酸甘油之类的基础急救药往我家赶来。虽然彼时我已恢复正常,但吾友的前车之鉴阴影太深,我二话不说,便把我婆婆带来的药悉数吃下去。
其中一种是麝香救心丹,但我忘了和婆婆说明,当时我处于生理期,而我也不知道这个药在生理期是禁服的。吃下之后心肌没有再痛过,但出现新的症状,不到一小时,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寒冷一阵阵袭击两条被子下的我。
两天的时间我真正履行了一个病人的职责:没离开床上那两条被子。——尽管当时已经是四月。
对了,那天正好是四月一号。我瑟瑟发抖发了条朋友圈:我可能有心脏病!谁知,多数以为这是愚人节玩笑,完全得不到想象中的慨叹或者关心。更有甚者,深圳的师兄赶紧微信告诉我:“看新闻,深圳设立了免费遗嘱库,要不就来深圳发展吧?”
大概是朋友的态度让我觉得,不去医院看一看倒显得自己不真诚似的。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我就去医院挂了个心脏科,查了心电图胸透什么的,最后的结果是健康得可以上山打虎。我除了庆幸,也略有一点奇怪的空虚。
吾有一友甚至跟风声称她也有心脏病,她说,论起病来,心脏病好像显得很优雅。那段时间,我无意读到一本心理学著作,里面提到,“快乐也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中医说喜伤心,所以少壮就有心脏病的人,多半是成功太多的人。”这个说法简直是为吾友的观点添油加醋。
小疾怡情,有一些小疾似乎确实颇能增添风情。我们小时有个同学,她的骨骼比普通人要柔软些,体现在她的手指甲都是软的,可以一边与我们聊天一边把它像纸那样撕下来。但似乎也没有别的麻烦,只是家长让体育老师稍微照顾她一些,因为她确实就是娇弱些。这个备受照顾的女孩子一直有众多的爱慕者,我总觉得与她的身体素质不无关系,这种可能称不上疾病的疾病增加了她的神秘感,让她区别于我们茫茫大众。当然我也不得心情复杂地交待一下,她确实长得非常美丽。
再另一个风情出名的病美人,大概就是《围城》中汪处厚的汪太太了。她患的也是具风雅的可能性的病:贫血,钱锺书说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具体是怎么又怜又怕,这就不多说了。
至于心脏病,美国知识分子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提到了。她说:“没有人会考虑对心脏病人隐瞒病情:患心脏病没有什么丢人的。人们之所以对癌症患者撒谎,不仅因为这种疾病是(或被认为是)死刑判决,还因为它——就这个词原初的意义而言——令人感到厌恶:对感官来说,它显得不祥、可恶、令人反感。心脏病意味着身体机能的衰弱、紊乱和丧失;它不会让人感到不好意思,它与当初围绕结核病患者并至今围绕癌症患者的那种禁忌无关。”
桑塔格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谈论疾病,沉重的笔触似乎是一种起码的修养。但在这沉重之外,若能感到各种疾病被我们或势利、或无厘头地品味出各种不同意味,似乎也是非常冷酷的幽默。
吉田兼好的《徒然草》里很漫不经心地写过一句,有几类人不能与之为友,前面几类人都很合理,因此看过也就忘了,而最后一类人是——“身体很好、从不生病的人”——这句话里的道理,一时说不清楚,却可以意会。从不生病大概有种不留余地的气质,同样也很难对“弱”有真正的体恤,因为他的想象力未必能细腻到让他感同身受。
在那些偶尔的疼痛、微小的不适、可以迅速治愈的病患里,我们似乎能得到很多健康时得不到的人生况味。就像以前,我曾经不知道胃在哪里,自从有一次胃痛之后,就知道了它的位置。以此类推,是不是可以说,如果从来不知道心痛是怎么回事,也可能因为没有患过爱情这种疾病。没病的人是无知的。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