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哲学,它令我们的爱拓展到他者
--大卫﹒格里芬《复魅何须超自然主义-过程宗教哲学》读后感[1]
王治河
《复魅何须超自然主义-过程宗教哲学》是本大书.作者曾对笔者说这是他一生写过的数十部著作中“最重要的一本”.[2]因着创见性地系统提出过程宗教哲学,全面阐发了一种全新的复魅世界观,一种将道德的、审美的以及宗教的直觉与科学的最普遍理论有机结合起来的世界观,《复魅》一书在西方不仅被认为是过程哲学研究领域“里程碑”式的事件,而且被认为是“宗教理论研究的一个分水岭.”
这绝非西方文人间的捧场之言.看看该书所摊出的众多重大问题以及为解决这些重大疑难问题所生发的许多富有建设性的理论创建,就一目了然了.
科学和信仰一定冲突吗?科学和宗教有无可能达致和解?信仰上帝就是非理性的吗?人有无可能理性地信仰吗?有神论一定是非理性的,无神论一定是理性的吗?面对这个世界众多恶的存在,是否还能坚持认为上帝是至善的?我们的生命如何能具有终极的重要性?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上述每一个问题都是沉甸甸的,没有一个份量是轻.每一个都可以做篇大文章,它们无一不挑战着我们头脑中习以为常的根深蒂固的假设.在一个想象力和创造力双重匮乏的时代,《复魅》一书无疑有助于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帮助我们寻觅到心灵的安顿处.
作为一本过程宗教哲学的专著,《复魅》自然将专注的目光放在那些以宗教的观点来看格外重要的事情上.但你若因此认为,此书只是写给宗教专业人士阅读的,则你就错了.因为按照过程哲学当代奠基者怀特海的说法,提出一种世界观就是提出一种宗教.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研究世界观的人,每一位对世界观感兴趣的人都应该是《复魅》的最佳读者.
此书不仅值得每一位研究宗教哲学的专家学者认真研读,而且对于每一位不满足于做“小清新”或“小确幸”的人,此书也具有着相当的阅读价值.如果人生中“有些痛只有自己懂,有些路只能自己走”的话,相信书中的许多问题如死后生命问题也是我们每个普通人境界现前时都要面对的.相信阅读此书会解除我们人生中和学理上的许多大困惑,纵使不能帮助我们获得大解脱,至少可以给予我们不少宝贵的启迪.
《复魅》一书的厚度和丰富性,决定了对它的阐释的多样性.放到汉语语境中尤其如此.
这多样的阐释反过来也丰富了该书的生命,成全了该书.相信这是作者最渴望看到的.如书中对“宗教”的阐释无疑有助于解决汉语哲学界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重大问题:中国哲学是哲学还是宗教?中国有无宗教?
对于笔者来说,本书给我的一个重要启发就是貌似玄妙的过程哲学在根底上其实是一种道德哲学.
如同任何一种真正的哲学一样,过程哲学令我们的爱扩展到他者.这里的“他者”既包括他人,也涵盖自然万物.作为一种道德哲学,过程哲学最大的一个理论贡献是为我们关爱他者提供了本体论的支撑,为生态环保运动和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坚硬的哲学基石.
众所周知,伴随现代工业文明的高歌猛进,科学还原主义和机械世界观君临天下,世界遭遇了“祛魅”的命运.按照机械世界观,构成自然的基本单位是全然没有经验的,是不能自我决定的.正因为它们是没有经验的,因而它们也是没有“内部”的,没有能力影响其他事物,没有能力将来自它物的影响接受进自身.怀特海称之为“空洞实际物”.这意味着在机械世界观那里,周围的世界是由无生命的物质构成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纯然是机械的,也就是说,不存在内在关系,所存在的只有一种关系,那就是外在关系.“自然是被非人的数学规律所严格主宰的.”[3]相应地,科学的一个核心要素就是冷酷的,客观的和非人的.其结果就是自然的“祛魅”.正如《走向知识统一》一书的编者指出的那样,17世纪以来,数学物理学所以支持的知识理想使人类相信:所有知识最终都可以根据无生命的自然规律所理解,“根据这种还原主义的理解,生命之物的最终性质,动物及其智能的感知能力,人的有责任的选择,他的道德和审美理想---最终都要被进一步的进步所搬除.”[4]
“祛魅”后的自然成为僵死、无生命力的“空洞实在”,光和颜色没有任何隐喻性的意义,仅仅是一种电磁波,美也悄然遁迹.这意味着,世界的神秘之美被消解了,人们不再相信规定自己生活的内在意义和规范价值.“不仅在‘自然界’,而且在整个世界中,经验都不再占有任何真正重要的地位.因而,宇宙间的目的、价值、理想和可能性都不重要,也没有什么自由、创造性或神性.不存在规范甚至真理,一切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用普罗文的话说就是,“对于人来说,不存在任何终极意义.”(《复魅》,第32页.)世界变得荒漠化了.留下的只有“空洞的存在”.
这种“荒漠化”和“祛魅”的结果就是物质主义的横行和虚无主义的弥漫.“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时拥有.”我死后哪怕他洪水滔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理论描述今天又一次成为现实.这被看做是“每个资本家和资本家国家的口号.”[5]
毫无疑问,对于“西方年青人中日益增长的生活无意义感甚至荒谬感”的蔓延,这种科学还原主义和现代机械世界观显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6]
其实早在十九世纪末德国哲学家尼采就业已洞见到:现代科学观的发展将造成虚无主义的流行,而虚无主义将导致人类文明的危机.今天看来,这也是现象学泰斗胡塞尔所谓的欧洲科学出现危机的根源所在.
现代性的危机或者说现代文明的危机不仅表征为社会危机,精神危机,信仰危机,道德危机,更体现在触目惊心的生态危机.按照世界生态学家托马斯·柏励的警告,我们正在面对地球生命系统的崩溃.其规模和严重性,在地球上只有6700万年前中生代结束和我们现在的新生代开始时恐龙和其他无数物种的灭绝这样的大事件才可以与之相比.中国虽是后发国家,但在生态问题上,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比西方发达国家“更早地”实现了现代化.柴静的《穹顶之下》所揭示的雾霾只是污染现象中可见的冰山一角.比雾霾更严重的往往被人们所忽略的是水的污染.资料表明,中国70%多的河流与湖泊已然受到污染,其中1/3河流遭到严重污染,1/4近岸海域受到污染严重,以至于中国主要城市近一半饮用水不符合标准.在《东张西望——廖晓义与中外哲人聊环保药方》一书的序言中,廖晓义女士曾不无痛心地指出,在经历了“国破山河在”的战乱之后,我们今天却面临着“国在山河破”的现实.[7]
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被誉为“20世纪最有洞见者”的克里福先生也警告说:一次足以摧毁文明的世界危机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威胁.事实上,它已经悬在我们的头顶.著名《崩溃》一书的作者戴蒙德也指出:“由于当前的人类社会过着不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不管用何种方法,世界的环境问题都必须在今天的儿童和青年的有生之年得到解决.惟一的问题在于是以我们自愿选择的愉快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还是以不得不接受的不愉快的方式来解决,如战争、种族屠杀、饥饿、传染病和社会崩溃等.这些惨剧在人类历史上都发生过,起因大部分是环境退化、人口压力增加、贫穷和政治动荡等.前贤的这些警世之言无疑都点出了当前人类生存危机的严峻性.换句话说,人类正面临着“彻底完蛋”的命运.(《复魅》,第381页)
人类要想走出危机,要想活下去,规避“彻底完蛋”的命运,就必须进行彻底反思,
反思自己的思维方式,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这就需要真正哲学的出场.用怀特海的话说,“哲学此刻应该来发挥它最终的作用了.它应该探寻那种洞察力(虽然尚且是朦胧的),以使得在意于动物享乐之外的价值的物种避免彻底完蛋的命运.”[8].怀特海写这些话是在1932年——甚至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更是在核武器发明之前——那时他就感觉到,当时的文明发展轨道就很可能导人类的“彻底完蛋”.(《复魅》,第381页.)
要反思人类的思维方式就要对长期统治现代人思维的科学还原主义,机械唯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进行反思和破斥,就要进行新的理论建构.
过程哲学用来挑战科学还原主义,机械唯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武器是“广义经验论”或曰“万物有情论”.[9]
所谓“广义经验论”或“万物有情论”是这样一种学说,它认为宇宙是情感的海洋,“感受”(feeling/prehension)贯穿于整个世界之中,存在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之中,因为构成自然的基本单位是有经验的,有情感的,自主的,创造性的动在.尽管所有的动在都受到先前动在的影响,但是每一个动在并非完全由过去决定的,每一个动在至少都体现了某种自我决定或自我创造的性质,从而对未来施加某种创造性的影响.
广义经验论与贝克莱式的主观唯心主义无缘,因为广义经验论所说的“感觉”(feeling)不是基于人的感觉基础上的,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领悟和把握事物的方式,是宇宙间普遍存在的事物之间彼此互动的方式.
为了与人们习惯认为的主观性的“经验”区分开来,怀特海特意造了一个新概念prehension.汉语学界有将之译成“摄入”的,有将之译成“摄受”的,还有译成“感受”的.日本学者田中裕则译成“握抱”其实笔者觉得该概念或许更接近中国《易经》中的“感通”概念.这意味着在广义经验论那里,相信存在着某种“非感觉的感知”,就是所谓前感觉的,前语言的,前意识的感知或知觉,凭借着它们,人类得以直接把握或领悟外在的世界.
显然,这种广义经验论的这种视自然为有经验的观点与机械世界观将自然的基本单位视为无经验的“空洞存在”的观点大相径庭.在格里芬看来,其实机械唯物主义的“空洞存在”概念也是一种推测,一种假设,也是思辨的产物.因为在现实中我们并未直接经验到任何动在是没有经验的.
如果一味坚执世界的基本单位是空洞实际物的观点,就无法解释“世界的最根本的秩序是如何出现的”.其结果只能走超自然主义的老路,诉之于神,认为该秩序是超自然的神从外部强加的.同样,如果象哈贝马斯那样一味坚持认为,“自然不含有一丁点主观性和自我决定”,则无法解释人的主观自由出自何处.(《复魅》,第135页)
广义经验论的一个重大理论贡献是从根本上克服了主客二元论,心物二元论,消除了现代思想家在人类与自然之间人为设置的鸿沟.这意味着,大自然既是客体也是主体.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的身体是自然的部分,我们自己的意识经验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虽然人的经验是一桩特别高级的事件,但它也不应被视为另类于其它自然事件.这也就从根底上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
与此相联系,与机械唯物主义者把世界理解为空洞的荒漠性的存在相左,过程哲学强调自然中存在着价值、目的、创造性与神性,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某种目的性,是自然界目标定向、自我维持和自我创造的表现.因此之故,过程哲学“把世界理解为价值实现之地”.在过程哲学家看来,世界因为实现内在价值的缘故而有秩序.如果自然的基本单位被设想成是空洞实际物,意思是没有内在价值的,那么我们就不可能理解,具有内在价值的事物是如何出现的——除非设想某种超自然的介入.(《复魅》,第136页)
由于打通了二元论设置的人与自然的高墙,逐使人类获得了“普遍的存在感,”用怀特海的说法,“即感到自己作为它物中的一员,存在于一个有效验的实际世界”(《复魅》,第155页).这其实是中国“天人合一”观念的另类表达.也就是说,格里芬等过程哲学家把自然万物看做是有感情,有目的的能够进行自组织活动的存在.这意味着自然万物与我们的关系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这是一种相互依存,荣辱与共的血肉相连的内在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自然万物是我们的血亲.因此我们对他们应该有一种感情上的关怀.
这无疑是对强调人在生态系统中的绝对优越地位的人类中心主义的颠覆,从而也为生态环保提供了哲学支撑.因为它帮我们回答了“我们为什么要关爱他者”这一重大理论问题.
过程哲学强调每一个事物都是独特的,都蕴涵着经验,既是客体同时也是主体,因此都有其内在价值,都有其尊严.整个自然生态系统自有其内在价值与尊严.我们应该学会尊重她,感激她,欣赏它.大自然的存在并非只是为了供我们所用,它有自身独特的价值,自身的璀璨,自身的美.对她,我们应心存敬畏,心存感恩.
由于在过程哲学或有机哲学中,关系是作为宇宙本质性的东西被看待的,一切存在都是关系性的存在,任何“动在”都是“互在”,万物一体,相互依存,休戚与共.离开他者,自我无法存在,因此,人类对其他家养的和野生的动物植物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义务.我们必须“责无旁贷地关心他者”.[10]因为呵护他者,就是呵护我们自己,伤害他者就是伤害我们自己,保护他者就是保护我们自己.过程哲学通过这种方式倡导一种共情主义的情怀,引领我们走出“自我”和“自爱”的小世界,旨在扩大我们的爱,拓宽我们的爱,它令我们的爱扩展到他者,拓展到他人,拓展到大自然的万事万物.
怀特海据此批评现代世界由于科学还原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的误导,产生了一大批“善良而无广泛同情心之人”,他们的“道德上的端正很象恶,它同恶的区别微乎其微”[11]而在过程哲学家那里,真正的善包括广泛的同情.完美的善则囊括一切的同情.用格里芬的话来说,真正拥有博大之爱的人,其行为会自然地以增进所有他者的幸福为目的,“只要我们的同情拓宽了,能真正地以他人的感受来进行感受,我们的关注就会扩大.”(《复魅》,第407页),扩展到他人,扩展到世间万事万物.从而将我们内心狭隘的爱转变成“包容一切的爱”.
在格里芬看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把宗教定义为“对世界的忠诚”,其中人的精神已将“自己个体的要求与客观宇宙的要求结合在一起”.[12]自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投身于于己于公共的利益,献身于共同的福祉.在怀特海眼里,宗教“它最终的目标是要扩展个体的关注,使之超越它那自败的特殊性”(《复魅》,第410页),从而融入普遍,走向永恒.细心的读者不难发见这无异于中国古代哲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的另类表达.
*作者系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哈尔滨工业大学建设性后现代研究中心主任.
email:claremontwang@yahoo.com
[1]大卫﹒格里芬著(周邦宪译):《复魅何须超自然主义-过程宗教哲学》,译林出版社,2015年.
[2]因此特别感谢周邦宪先生潜心经年将此书辛苦译成中文,译文出版社慧眼独具使之顺利面世.
[3]stevenweinberg,"sokal"shoax"newyorkreviewofbooksxliii,no.13,8august1996.
[4]towardaunityofknowledge.marjoriegrene.ed.internationaluniversitiespress,inc.,1969,p.1
[5][美]大卫﹒施威卡特:“下一场美国革命”,《江苏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
[6]charlesbirch.“scientificdilemma.”inchristianityandcrisis(december25,1967),p.304.
[7]廖晓义:《东张西望——廖晓义与中外哲人聊环保药方》,三辰影库音像出版社,2010年,第v页.
[8]怀特海:《观念的冒险》,159页.
[9]长期以来,英文“panexperientialism”一词,在汉语世界一向被翻译成“泛经验论”或“泛经验主义”.本书的译者周邦宪先生也是如此翻译的.然而考虑到在汉语语境中一词的前缀“泛”往往含有贬义的意思,而作者格里芬先生在整本书中却是在肯定和积极的意义上使用此语的,因此,笔者倾向于将“panexperientialism”译成“广义经验论”或“万物有情论”.妥否,敬请方家惠正.
[10]樊美筠:“时代需要一种依存哲学”,《粤海风》2012年第5期.
[11]怀特海:《宗教的形成》,95页.
[12]怀特海:《宗教的形成》,59页.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