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很少看我的《在天涯》。如果你明白它对我的意义的话——这么多年,我在到处漂泊。”7月2号,在北京单向空间举办的“文学之夜”上
“读者很少看我的《在天涯》。如果你明白它对我的意义的话——这么多年,我在到处漂泊。”
2016年7月2日,北京单向空间“文学之夜”,67岁的北岛这样形容自己的“去国之路”。
如今,漂泊者归来。自从2012年4月8日中风以后,北岛已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和开口。这一夜,北岛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40分钟时间,“回溯”这个词语不断闪现,勾连起自己1989年去国之后的海外经历。
曾留给当代文学史最具反抗姿态和献身激情的诗人,如今已褪去时代赋予的英雄标签,逐渐步入自己生命的老境,面目平静,谈吐缓慢。台下,是100余位各个年龄段的读者。
尽管诗句被一代代人反复背诵,但他的生命经验,却被迫与中国隔绝多年。这一夜,归来者北岛,握着“时间的玫瑰”,径直走向了自己的读者,不再朦胧。
“我到处漂泊,永远在失败”
“像一颗彗星一样”,这是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对人生的比喻。对北岛而言,自己的人生星轨里最密集的头部,是二十多岁的时光。那是一个可以为了一本书跑遍全城,可以为了一个想法争得面红耳赤的年代。20岁的北岛成为建筑工人,进行地下写作,办《今天》,搞翻译,换工作,最后成为自由职业者。
80年代末,中年北岛开始漂泊海外,编《今天》、写作、教书。在散文集《蓝房子》中,北岛曾记叙了他和艾伦·金斯堡一起在诗歌节上朗诵的纵情片段,这样短暂欢乐的时光,北岛在当晚的讲述中甚少提及。相反,随着回忆的深入,陈年琐碎的艰难和窘迫成为叙述的主体:迫于压力写散文,任职加州大学分校东亚系客座教授却被“炒鱿鱼”,不断的搬家迁移,困难地学习外语……“永远的失败,不断的失败,我永远在失败,然后走向了灭亡。”北岛说,然而,“那也无所谓了。”
1989年到1993年的四年间,北岛在六个国家居住过。辗转挪威,丹麦,瑞典的时候,北岛想的更多是自己能否过下去。“最难的是在北欧。在世界上最富裕的地方,当地的小语种,他们的日常生活……我在挪威待了三个月,在斯德哥尔摩待了八九个月,在丹麦待了两年,这两三年可以说是根本性的对自己的挑战。我已经不是一个诗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能不能过下去?那时候家里人都不能来往。我一个人单独生活。太难了,那时候。周围都是富裕的人,而我是一个流浪者。”
北岛口中“流浪”,并不只是指经济上的压力,而多是自己身处的语境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是诗作《乡音》创作的背景(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到了我的恐惧)。
“我发现很多读者往往只看我的《履历(诗选1972—1988)》,很少看《在天涯(诗选1989—2008)》。《在天涯》——其实如果你明白它对我的意义的话——这么多年,我在到处漂泊。”
“对于这么一段历史,我一定要有个交代”
“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漂泊中不能用英语熟练写作的北岛,依然坚持对看不见的汉语读者书写“中国的经验”。这是一种带有悲剧意味的状况:国内的读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读到他,而他的“中国经验”,也逐渐褪色、泛白。
带着这样的焦灼,北岛在2007年辗转到了香港,一生中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最接近大陆的时候,“这是属于中国文化的一块土地。”
北岛在香港中文大学出任教职,每年开授诗歌创作课程,创办香港国际诗歌节。在香港推动诗歌活动,北岛曾将其比喻为在水泥地上种花,“很长时间内,香港从未出过一本像样的诗集。那我就要挑战,我一定要把这个国际诗歌节做成!”从2011年开始,香港国际诗歌节坚持每一本诗集都以中英双语出版。
2009年,北岛六十岁,决定写作长诗《歧路行》。北岛这样解释诗名:“歧路行,我永远在迷路。我个人的命运和当代史,有一种类似对话的关系。我经历过这些年,见过的诗人们,朋友们,还包括一些小人物……我觉得对于这么一段历史,我一定要有个交代。”
北岛将长诗《歧路行》的写作视为挑战。此前,北岛只写短诗,《白日梦》是特例。北岛笑着对读者说,你们还在朗诵《回答》,《一切》,其实我需要自我证明,我还在写作啊!我希望自己能70岁之前写出来。要给自己的一个生日礼物。70岁以后就真的退休了。”
因为诗人个人命运与中国当代史的种种对应联系,长诗《歧路行》可能不能在大陆出版。北岛说“无所谓”——“这是对我个人的意义。我的功名已经够了。”
“必须找到新的语言”
长诗写到500行,忽然被中风打断。病发的4月8日,成为北岛此后每年都纪念的历劫日。
北岛的朋友蒋一谈,当晚讲述了诗人病后几个片段。2016年4月8日,蒋一谈和北岛相约吃了一顿饺子。席间,北岛用异于平时的眼神问:“一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中风的纪念日。”
2012年4月8日,北岛陪家人划船,他感觉船晃得厉害。上岸后,他的步子甚至不能成一条直线。在去往医院的途中,人就已经昏迷了……
一生以写作为事业的北岛,在步入生命的老年时,骤然失去对文字和语言的控制能力。一段时期内他很少和人交谈,也无法写作。“我说话磕磕绊绊,朗诵一首诗,需要反复很多遍。”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北岛需要由女儿陪着看图识字,每天看一个小时的电视节目,进行语言认知训练。“我变成了一个孩子,这是很大的挑战。”
北岛下决心一定要病治好,把长诗写完,为了尽快恢复,他跑了五个城市,找了六七个大夫,努力尝试西医、中医各种治疗访法:针灸、电击……有一次蒋一谈去看望北岛,发现诗人一脸疲惫。北岛说自己刚用了电击疗法——在四肢通上电——“我想用这种方法刺激我的神经,我希望我的语言能力能加速地‘重新发育’”。蒋一谈感慨,诗歌,是北岛身体里最大的语言动力。
去年开始,北岛的语言能力起色明显,他开始重新写作。演讲的时候,北岛几度为自己语言的迟缓向读者道歉。但他同时也引用了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句子:“语言是与刽子手步调一致的,因而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他对在座的读者说:“我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遭遇了不同的问题。在座的朋友们,年轻的朋友们,你们也会有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时代,也面临着很大的问题。你们要找到一个新的语言,找到一种新的可能性。”
当夜,来自各地读者和朋友们依次朗诵了北岛的诗。诗人静坐一旁,沉默倾听,在每一个朗读者朗读结束后点头、拍掌致意。最后,北岛朗诵了自己长诗《歧路行》的序曲:
为什么此刻到远古/历史逆向而行/为什么万物循环/背离时间进程/为什么古老口信/由石碑传诵/为什么帝国衰亡/如大梦初醒/为什么血流成河/先于纸上谈兵/为什么画地为牢/以自由之名
难道天外有天/话中有话/电有短路的爱情/难道青春上路/一张张日历留下/倒退的足印/难道夜的马群/奔向八方/到天边畅饮黎明/难道江山变色/纸上长城/也是诗意的苍龙
谁在圣人的行列中/默默阅读我们/谁从鎏金的风铃/从带血的鞭梢/不断呼唤我们/谁用谎言的红罂粟/照亮苍茫大地/谁把门窗的对话/卖给穿堂风/谁指挥秋天的乐队/为小桥迎娶/一盏幽怨的渔灯
哪儿是家园/安放死者的摇篮/哪儿是彼岸/让诗跨向终点/哪儿是和平/让日子分配蓝天/哪儿是历史/为说书人备案/哪儿是革命/用风暴弹奏地平线/哪儿是真理/在词语寻找火山
何时乘东风而来/从沏好的新茶/品味春天的忧伤/何时一声口哨/为午夜开锁/满天星星在咳嗽/何时放飞一只鸽子/把最大的广场/缩小成无字印章/何时从关闭的宫门/从岁月裂缝/涌进洪水的光芒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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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夜”是单向空间让文学成为生活方式的尝试。定期为都市精英阶级和文学青年提供文学对谈、现场演奏、美酒美食、书籍展览、文学朗读为一体的社交性文化沙龙。至今为止,已举办“茨威格之夜”、“海明威之夜”、“卡夫卡之夜”、“三岛由纪夫之夜”、“鲁迅之夜”、“昆德拉之夜”、“博尔赫斯之夜”、“加谬之夜”、“张爱玲之夜”等十九场文学盛宴。被誉为国内最具品质的文学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