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阳节,京城以北昌平新城的一个养老社区内正在举行“重阳敬老”活动,锣鼓齐鸣、狮舞助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稳重端然地看着这一派热闹,不染江湖喧嚣,却又不弃这尘世的鲜活。这位老者,便是76岁高龄的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钱理群。
今年七月,一则“北大教授钱理群夫妇住养老院”的消息曾引发哗然热议,不少人为这样一位著名学者的老年生活只能住养老院的凄凉晚景而悲嗟扼腕,而此时,钱理群安静闲适的身影,却仿佛是人生中的“自成体系”——他有他的生活,外界种种的臆测与不解,反而是太显唐突了。
当记者出现在他的身旁时,钱老难掩犹疑之心:“我来这里就是躲清静的,我就怕你们跟我谈养老的问题,因为这个选择只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代表意义,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
早就跟大家告别了,只是大家都没听懂
许久以来,中国民间只认同“居家养老”,一旦听闻养老院,便觉得是惨恻之地,其实,随着社会发展进步,钱理群先生此番举措并没有陷入旧时代的委屈之中,而是在体验一种新的养老方式。昨日,记者亲临钱老入住的泰康之家·燕园,只见是昌平新城内拔地而起的一片高档楼宇,颇有欣欣向荣之景,与人们概念中传统养老院那种低矮简陋的昏暗斗室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燕园今年6月26日正式营业,钱老7月19日正式入住,成为燕园的居民,“正好三个月了。”三个月前,北大中文系原主任温儒敏教授发微博,称他的老同学钱理群夫妇已在酝酿前往养老院居住,一时之间,“北大教授进养老院”成为人们不愿接受的一个现实,甚至有人愤然觉得社会和时代对于这位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有所不公和亏欠。
事实上,钱老做这一决定是有个人原因的,他的夫人患病后,无法再长期照料二人生活,且他们没有子女。去养老院养老,钱老也酝酿了很久,并非是担心人言可畏,而是因为搬家实在繁琐,而且,读书人走到哪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书籍,钱老说:“我有那么多的书,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搬完的,很麻烦。”
而除了老伴的身体原因,钱老打算住进养老社区的最主要原因是他的写作初心,“我还是在坚持我的写作,到了养老社区我就有了一个借口,可以拒绝采访、拒绝出去讲学,拒绝开会,目的是什么?就是集中精力来写作,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这种写作完全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没有任何顾忌,完全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我虽然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但还有很多想写的东西,养老社区能够让我安静地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最愉快的事情,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安度晚年’。”
钱老也有作为文人特有的矜持与戏谑,可以把秘密大白于天下,却令人们不知其意,钱老顽皮说道:“其实我跟大家告别过,只是大家都没听懂。”钱老的所谓告别,说的是去年12月12日下午,三联书店和《读书》在三联书店韬奋图书馆举办了“大时代与思想者——《钱理群作品精编》系列出版座谈会”,会议临近尾声,钱老做总结发言,他说自己“应该告别了”,他要去过半隐居的生活。
钱老说:“实际上最近这两年,我是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准备收手。我今年做了几件事情,出了几本书,都是收手之作。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可能在特定阶段对中国的教育界、思想界、学术界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这个影响已经结束了,是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既然决定退出历史舞台,搬进养老社区,钱老笑说自己“破釜沉舟”,“没给自己留后路”,连一直在北京居住的房子都卖了,“我是以房养老”。钱老透露,他们老两口在养老社区每月花费接近2万,全部是自费,“我们是花钱买服务,这里都是生活管家,很方便,生活上有什么事情,他们随叫随到,比如要换个电灯泡打个电话就解决了,在这里,不用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了。”
对于前几个月引发的热议,钱老颇有些无奈,“我只能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们老两口的决定,不能代表其他人。”卖掉自己的房子搬进养老社区,亲戚朋友是否支持?钱老说很多学生反对,“他们担心万一中国经济有一天陷入困境,我怎么办,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尊重我的选择。我觉得人老了,最好的办法还是进养老院,我从一开始坚信这个想法,但是具体到别人,却有很多人担心,我也不太理解他们担心什么。而我身边的朋友看到我现在的生活,知道我挺好,也就放心了。”
每天不发愁三顿饭 开始锻炼身体了
对于新环境,钱老已经很习惯了,他透露,老两口入住的新房子有180平方米,比以前的还大,户型还好,“事实上也许没有180平米,因为公摊面积比较多,但是,走廊之间很宽敞,我经常坐在那里,喝着茶、看着报纸,很怡然。”
除了没有房产证,钱老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比以前有什么“降低”,作为养老社区,泰康之家·燕园的设计十分人性化,从房间的门把手、走廊的宽度,大花园里座椅的设置都有讲究,没有身处其中的人很难相信这里面工作的复杂程度,从房门开始,猫眼的高度,进门之后墙边的衣服挂钩的高度,坐下来穿鞋的椅子应该有多高,单身老人需要多大的储藏空间,一对老年夫妻需要多大的储藏空间,马桶高度,旁边的扶手应该是L形还是I形,沙发的硬度究竟多少合适,等等,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符合老年人特殊的需要。
不过,很多人性化设计的家具,都被钱老舍弃了,因为他要把自己老房子里的家具搬过来,所以只留了几件新家具,新家里依然是老房子里的书架,满满的书和用惯的旧家具,也难怪钱老觉得“新家”跟“旧家”相比,没什么太大区别。
若说最大的变化,钱老表示有两点,一是再也不愁三顿饭吃什么了,而且三顿饭都定点开饭,使得他现在的生活极为有规律。二是自己开始锻炼身体了,以前不锻炼身体的他,现在每天要散步40分钟,有时是自己,有时和老伴一起,“这里的老人家都有锻炼身体的好习惯,所以,我也受到影响开始健身了。我给自己在这里的三大任务就是保养身体、写作和聊天。”
钱老透露,自己每天早上7点钟起床,快8点时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后活动40分钟,9点左右看看报纸,九点半或十点开始写作,一直写到吃午饭,吃完午饭再看看报纸,“因为我每天要看5份报纸”,看完报纸就要午休了,从下午3点至6点继续写作,晚上6点就是晚饭时间了,吃完饭再散散步,看看电视,上上网,晚上11点左右就休息了,“再晚我要求自己也不能晚于12点睡觉。”钱老笑说因为三顿饭有严格的时间,所以这是一条严格的时间轴,他的其他安排都围绕着三顿饭展开。
住养老社区并非意味着与世隔绝,看电视看报上网的钱老对于各种新闻依旧了解,但他表示自己已经退出外界的视线,也就甘于这种两相遗忘了,他不参加社会活动,不参与学术圈,不会再发表意见,至于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钱老说自己经常随便换台,“我就是一位普通人,看电视和一般的老人也是一样的。”
专心写作 没时间结交新朋友
虽然泰康之家·燕园离地铁站很近,但是除了看病,钱老从未出来过,“我以前也很少出门,现在不参加社会活动更是可以专心写作。“相比于以前,我现在是整天写作,写作欲望非常强烈。”
写作其实是钱老与大家告别、并搬进老年社区的最主要原因,而此时的写作状态更是他最为享受的一种状态,“现在的写作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是否能出版都无所谓,只是自我表达的需要,我觉得现在的写作才是真的写作状态,纯粹地表达自己,并从中得到快乐,有很大程度的自我满足。”
目标明确的钱老没有时间在新社区结交新的朋友,也没时间参加各种活动,“我搬到这里就是为了一心一意地笔耕不辍。我是一个不太合格的居民,我跟其他住户还没有特别多的交往,我现在只是想把自己要写的东西写完,暂时还顾不上参与其他的事。”这三个月来,钱老一般每天会写3000字,有时因为有访客,会延误计划,但就算这样,平均每天也能写2000字,这个进展让钱老十分满意。
在去年底的那次告别会上,钱老曾宣布自己还要写八九本书,“其实大部分书我都写了一半了,我原来计划是用四五年时间,八十岁以前写完。很多人劝我放慢一点速度吧,那么,未来的十年,我把这几本书写完,我就完成和完善我自己了。我很清楚,我已经写的和还没写的书,在当下的中国不会有多少读者,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为未来写作。我要用我的写作告诉未来的读者,在这一段时间里面,还有人有另外一种思考——我可能自作多情了——总而言之,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为自己写作、为未来写作。”
昨日当记者问及具体的大作内容,钱老笑了,“写什么是秘密,不能告诉你,是我一直想写的,准备了十多年了。”不过,钱老的这个“私密”,他在去年底的那次“告别”时还是透露了一些,他当时说自己在写一本自述:“我要写一个《我的精神自传》的姐妹篇,做一个总结。在专业范围内我有六大研究——文学史研究、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民间思想史研究、毛泽东和毛泽东时代的研究。专业之外我有五个关系——我与北大、我与贵州、我与青年、我与中小学教育,我对时事政治的观察思考。”
而进了养老社区后,钱老说自己也开始思考养老文化,“养老本身涉及到养老文化,我觉得以后可能也会展开研究。总体来说,中国养老事业才刚刚开始,才是处于起步的阶段,在操作上、理念上、伦理上还有许多问题,现在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将来会更进一步的研究。”
昨日重阳节,一直埋头隐居的钱老还是以燕园居民的身份出席了“重阳敬老”活动,因为他说自己支持“文化养老”,而目前入住社区的居民,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高级干部、企业高级管理人员,钱老在一群老人中,不自傲,也不孤独,气质雍容,时有欢颜。
其实,钱老对于社区的影响也是无形的,58岁的李阿姨是钱老的邻居,她居住在燕园,还热心做义工,李阿姨带着仰慕的心态去钱老家做客,发现钱老家除了满屋满架的书籍外,与普通人家没有两样,不过,中国文人除了言教之外,也有身教,李阿姨看钱老一笔一笔地写书,就问钱老:“我能不能写回忆录呢?”钱老说:“当然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自己高兴就好。”李阿姨觉得自己触及了自己往常不敢想象的心思——原来谁都可以用文字来记录自己的生活,不为深远伟大,只是为了平凡和愉悦。
本版文/本报记者 张嘉
(摩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