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在上海
2012年为《甲子园》谢幕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朱琳家人正在布置简单的灵堂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哎,你们看,火葬场怎么还排队呀?老伴儿唉,慢点儿走,过些日子,我穿上你给我买的小牛皮鞋来跟你做伴儿。”2012年10月21日,近90岁的朱琳在《甲子园》的演出中完成了自己的舞台谢幕,仅有的这句台词寓意颇深——剧中的角色王奶奶患有痴呆症,而生活中,她曾经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伴儿刁光覃两年多;“火葬场怎么还排队呀?”也是老刁在患病时说出的话。今年是朱琳与丈夫刁光覃从艺77周年,昨天也恰逢7月7日,数字的重合在历史上往往会让一些人停下脚步,而中国话剧舞台的一代青衣却选择在这一天去追赶老伴儿的脚步。
昨天(7日)凌晨3时20分,当下北京人艺知名艺术家中年龄最长的朱琳带着蔡文姬的才情与浪漫,带着鲁侍萍的愤懑与不甘,带着武则天的至圣与光芒,带着琳达的忧愁与隐忍,带着芳西雅的固执与敏感,在与求不得、放不下的人生归宿抗争了近半月后,安详离世,“解脱”成了家人、挚友最大的安慰。作为濮存昕口中“迄今为止无人超越的大青衣 ”,她用舞台芳华实现了美国戏剧大师阿瑟·米勒提出的“你不哭,要让观众为你流泪”的至高表演境界,更引得才子郭沫若为其赋诗一首:“辨琴传早慧,不朽是胡笳。沙漠风沙烈,吹放一奇花。”
朱琳 一个内心干净的人
在朱琳的口中,演员没有退休一说,即便是耳聋、眼花、腿脚不便,她仍旧渴望登台,为的是再听一听首都剧场的钟声。也因此,她在晚年甚至到处寻找坐轮椅的角色,而那出“五代同堂”的《甲子园》算是了却了这一心愿。剧中王奶奶面向远方喊出的那句台词,沉淀了她艺术情怀之外对老伴儿刁光覃的愧疚与不舍,而对于这个朱琳的“自选动作”,一旁的编剧何冀平早已潸然泪下。2012年,这出由“戏圣艺神”们演出的绝版《甲子园》,也让人艺后台回复了艺术殿堂本该有的神圣与庄严。每晚8时,朱琳会准时抵达剧场,在门牌号为110的化妆间候场,同以往的角色相比,这个仅有5分钟的角色只需要简单地涂点口红。除了与饰演儿子的兰法庆和饰演护士长的孟秀有几句对话外,朱琳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对手戏,但是每晚她都认真看着屋内与舞台同步的闭路电视,品味着老伙伴们的表演。如果状态好,她还会等到全剧结束后和大家一起谢幕。
在北京人艺的历史上,《蔡文姬》中蔡文姬的饰演者似乎成了彼时剧院大青衣最佳人选的风向标,朱琳、徐帆都曾担此重任。2011年史上最年轻版的复排促成了三代蔡文姬的聚首。在观看了80后演员于明加的表演后,自称并未听得太清、看得太实的朱琳,还是凭直觉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蔡文姬的步子不能太大,她一身古装要注意手眼身法步的配合。我当年给角色的定位是介于青衣和小生之间。另外就是弹完琴后,两手不能放在琴上,弹琴的人手是不能随便放在琴上的。”那一次,她还谈及自己与蔡文姬相似的生活体验。“我经历过抗战,在1943年到1944年间,曾经跟随10万人从长沙到桂林一路逃难,吃不上饭,也见过死人,还常常遇到炮弹从头上飞过,而蔡文姬正是在战乱中长大的。另外我也喜欢诗,上世纪50年代我还曾在北大、清华朗诵,现在仍然在背李清照和辛弃疾的诗。”多年来,朱琳对于诗词是张口就有,年近九十还在出席活动时中气十足地朗诵了《雪花颂》。
在为人艺甲子院庆拍摄的大型人文纪录片《人民的艺术》的首播式上,朱琳难抑心中激动,她满含热泪提及的不是某位艺术大家,而是周恩来总理,“我们剧院的戏,周总理看了80%。剧院在排演话剧《烈火红心》的时候,大家在排练时有个难点,就是怎样评价知识分子在建设中的作用。为此,周总理从武昌开会回来,没有回家休息就直奔剧院,和大家一起探讨解决这个问题。”她还提到,自己当年在《雷雨》中饰演鲁侍萍,因为怕观众发笑,删掉了剧本中的一句台词。周总理在看完演出后的第二天,邓大姐就给剧院打来电话,问这句台词为何被删掉,并叮嘱朱琳一定要找到不让观众发笑的表演方法。
刁光覃和朱琳这对舞台伉俪一直是艺术界的传奇和佳话,但在两人身体都还好时,一次在排练场有人跟朱琳说,你得多照顾照顾老刁,那时朱琳很严肃地回答,“我还需要照顾呢。”后来刁光覃在晚年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后,朱琳推掉所有的活动照顾他。刁光覃情绪激动时,她就拉着老伴儿的手给他唱“胡笳十八拍”,每到这时,刁光覃便会安静下来。而《蔡文姬》也是两位艺术家仅有的一次舞台主要角色的碰面。
在撰写刁光覃与朱琳的专题片解说词时,人艺影视中心主任李春立用了“朱琳是一个内心干净的人”,而这个说法也得到了人艺人众口一词的认可。多年来,人艺人没听她说过别人一句长短,虽然她骨子里是清高的,但这源于她对世俗不愿花费气力的个性,她的为人同她的台词一样有板有眼,而且从不荒腔走板。朱琳最后一次登台留给了《甲子园》,而最后的影像资料则是人艺影视中心为拍摄朱旭的专题片对她进行的采访。那一次,朱琳抓着李春立的手说自己就想演戏,而这同当年的于是之如出一辙。那年演《冰糖葫芦》,朱琳拉着已经分不清上下场门的于是之上下舞台,那时于是之跟她说,“我就想演戏”,而现在朱琳说的竟然也是这番话。李春立说,“真正的人艺在天国。”
根据朱琳生前及家人意愿,将不开追悼会,不举行告别仪式。
[人艺大腕还原朱琳]
濮存昕:她是像京剧程派一样的真正大青衣
今年春节,濮存昕曾到朱琳家拜年,那时的她脑子依旧很清楚。“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青衣,就像京剧的程派一样,吐字行腔都是张大口的。朱琳阿姨是那种精神上很大气的女人,是‘大家’,但不见得是’闺秀’,后来人艺的女演员很难再有她那种力量和气度。”1997年,朱琳眼中的小濮有幸与神一样的前辈同台演出《雷雨》,“那一次朱琳和郑榕都回来演出,虽然只演了两场,而且朱琳阿姨已经70多岁了,但到大段的激情戏时还是一板一眼。她所代表的是老一辈的讲究,出手便有出处,台词独树风范。这两年演《洋麻将》我们又看了朱琳阿姨的录像,那是同我们受影视影响的一代不一样的真正的舞台表演,是立得起来、传得出去的‘舞台腔’。不过与这样的表演相匹配的是动作极其强烈、内心极其张扬、精神极其浪漫,即便是生活化的语言,也要长言大声。后来我在唐宋名篇的朗诵中就借鉴了这种能够让舞台语言带有音乐性的台词表述。”
王斑:因为见过高人所以低调,朱琳就是这样的高人
在人艺,王斑一直很低调,“因为见过高人,所以低调,只有没见过高人的人才会高调。”而朱琳便是这样的高人。在一次研讨会上,王斑谦逊地说了两句诸如见得少、多聆听之类的话,与朱琳并无交集的他却被朱琳盛赞为“你不要谦虚,你演的周萍是人艺历史上最好的周萍,你演的曾文清也是人艺历史上最好的曾文清”。因为几代主创均在场,王斑在现场甚至有点尴尬。“从2004年起我演了那么多场《雷雨》,评论类的文章很少。朱琳老师的这番话让我觉得很暖心。”而朱琳的那次发言被很多人认为是她内心纯净的表现,因为没有任何私心和杂念,她才敢于直言。
郑榕:见她就鞠躬,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在同辈演员中,朱琳是受人尊敬的老大姐,苏民和郑榕都非常尊重她。郑榕见到她的状态常常被朱琳问,“你见到我为什么点头哈腰的?”晚年时,原本已经躬着背推轮椅的郑榕,每每见到朱琳,都是先直起腰再深深地鞠下去,郑榕称自己是从心里尊敬她,“我1942年在《北京人》里跑龙套时,人家已经演了十几年戏了。”“虽然是大主角,可是朱琳没有一点儿架子,她非常谦虚,对待每个人都一样。还有她是一个在演戏下超常功夫的演员,演《蔡文姬》时,为了唱好《胡笳十八拍》,她特地拜了古琴师傅为师。郭沫若也说,朱琳走出了诗人的脚步。为了实践焦菊隐的话剧中国化的演剧方法,她跟着花旦、小生、青衣学习,走的台步不快不慢,即使是后来徐帆这样的戏曲演员出身的人出演蔡文姬,在台步上也没有超越朱琳。我们合作《雷雨》时,因为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朱琳大姐对于鲁妈和周朴园的相认不能理解,两个人演起对手戏像打架一样。后来朱琳大姐生病期间,曹禺坐在她的床头跟她说:‘初恋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生难忘的。’这一点打动了她,后来我们再演起来就顺畅得多了。”
蓝天野 朱旭:能演贵妇亦能演农妇
感叹于人艺鼎盛时期的演员一个个离世的蓝天野,是如今硕果仅存的活跃于舞台的“黄金一代”,他与朱琳合作最多的戏就是《蔡文姬》。“《蔡文姬》1959年作为国庆10周年献礼剧目复排时,焦菊隐已经去世了,我和苏民和朱琳组成了复排小组,就是当时观众争相买票挤塌人艺南墙的那次,这部戏真正让观众看到了什么叫经典。”而刚刚从日本回来的朱旭,更是称朱琳是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代表。“她戏曲的功夫很深,这点在她主演的《蔡文姬》中有所体现。在演到蔡文姬离开匈奴和两个儿子告别的时候,朱琳每次都因动了真情而在舞台上落泪。虽然演了很多大气魄的角色,但朱琳绝不仅仅只是大青衣。那会儿我们下乡演出,有一出叫《刘介梅》的戏,她演刘介梅的老婆,是一个地道的农妇,后来她又演过《三姐妹》里的娜塔里雅,这些都是小人物,朱琳也一样演得很到位,是一个古今中外皆通的全才。”
[仁爱夫妻]
一出戏救活一个剧团
40年前,朱琳骑着自行车到大兴把如今人艺影视中心主任李春立招进剧院。一个月前,李春立还曾在朱琳家拍摄了她最后的影像资料。“2013年底,因拍摄刁光覃和朱琳的专题片连续去了朱琳老师家十几天。一个月前因为拍摄朱旭的专题片,我又去采访了她,这一次,她因为气力不够,声音已有些嘶哑,但还是化了妆,并且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在李春立看来,朱琳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族气和文人书卷气,而这种修养和气度是熏出来的。“她和刁光覃、舒绣文、田冲堪称人艺第一代演员,80年代于是之曾经说我什么时候能赶上刁光覃,可见那代人辈分之高。
离休后,刁光覃和朱琳夫妇做了不少雪中送炭的好事。“离休后,他们夫妻俩接受了唯一的地级话剧团呼伦贝尔盟话剧团的邀请,为那里排演了《渥巴锡汗》。那时刁光覃已经有些喘了,但还亲自为演员示范,有一次差点晕倒,那时朱琳就说,‘老刁,你别这么激动,你说我来做示范。’整整3个月的时间,住宿条件都很差,当时当地文化局只有一辆伏尔加汽车,本来是配给他们二人使用,但他们竟然把车退了回去,每天从住的地方坐公交车到排练场。后来很多人都说他们是一个戏救活了一个剧团。之后包头一个剧院又请他们为其导演了漫瀚剧《拔都汗》,后来因为这出戏产生了一个剧种——漫瀚剧。在刁光覃去世后,朱琳又受邀为漫瀚剧团排演了《忠烈碑》,其间三次送110急救,但她表示就是为了完成老刁的心愿。”
(撰文/本报记者 郭佳 原标题:一代青衣离尘 昨日人艺惊“雷雨” 绝版奇花谢幕 而今舞台泣“文姬” 著名表演艺术家朱琳昨晨去世 享年9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