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说明:《个人叙述中的同仁堂历史》定宜庄著 北京出版社出版
图片说明:年轻时代的乐曙青(左二)
老北京同仁堂往事
大公中与小公中
定:北京城里的药房都是你们乐家的吧?
乐:没有呀。药房多啦。
定:你们这些宏仁堂、达仁堂什么的,都是属于同仁堂的分号?
乐:不,各房是自己的,谁开的归谁,我们叫小公中。各房也没关系。
定:那同仁堂归谁家?
乐:大公中。就是姓乐的都有份。各房出人一块儿执政去,开始的话,清朝的时候轮流执过政,今年是大房,明年是二房,后来说这不行,干脆咱们就大家伙儿,每房出几个人到这儿,细料铺是一房有一把钥匙,凑不齐你开不了锁。姓乐的反对开通号,这不成那不成。同仁堂有块匾,写着“乐家老铺”这四个字,闹义和团的时候把这块匾烧了,八国联军烧老德西药房——那阵儿中药叫药铺,西药叫药房,中国点心叫饽饽铺,西式的点心叫面包房,咱们现在都叫饼屋。烧老德西药房的时候就连带着把同仁堂给烧了。后来请人又写,请寿子悌写的,一般人还认不得这仨字,好像是个翰林。是“乐家老铺”,不是“乐家老药铺”。“文革”时候砸啦。后来又补了一块匾,一个是舒同写的,一个是启功写的。这是二爷说的。
同仁堂有规矩,“乐家老铺”这块匾,是乐字号买卖都可以用。但是“同仁堂”这仨字不能用。所以各乐字号的买卖都有“乐家老铺”这块匾。最后到解放,公私合营那时候(同仁堂)基本上没人管,各自都忙各自的,后来让乐松生去了,他没事,就把他安排了。
定:为什么总的反而大家都不管?
乐:我要开了买卖挣的是我的,同仁堂你再卖力挣的钱得给大伙儿呀。
定:您讲了这么多药房,哪个药房经营得最好?
乐:这三个就都不错啊,达仁堂不错,乐仁堂不错,宏仁堂也不错。达仁堂在上海有分号,南京有没有我不知道。宏仁堂是上海、青岛、天津都有。
定:你们进药是不是也有一些独特的渠道?
乐:就是祁州药市。安国那阵儿叫祁州,它有几个收药的先生,同仁堂不去不开市。得同仁堂到了以后先挑,挑完了再卖。后来都是药行给送了,您要需要的话一个电话它就给您送。或者去人给送个信,第二天就给你弄来了。跟现在似的,都是关系户。同仁堂的我不知道,宏仁堂你这药行把药拿来了,他得先挑。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绝对不要。那阵儿有天成药行、杜盛兴等,有卖麝香的,都是老药行了,它要给您送药啊,次的它也不给你送,它知道你也不要。到过年过节的,药行的都来了,打牌,整宿地打。我现在最反对的一个打牌一个喝酒,打牌一打起来能打三天三宿,什么事也不管了,喝醉了以后能钻床底下,耳朵都豁了,躺地下了,然后就吐,往穿衣镜里头走,就干这个。
定:北京有专门种草药的药农吗?还是雇人采草药?
乐:雇人雇不了,雇的人他不懂行。凡是这些东西,农民他就懂,我要点鲜芦根,苇塘里有的是芦苇呀,刨点儿芦根不就完了么,到时候他就给送过去。我们自己也养点鲜的药材。
药铺啊分几个部门,第一个是药房,就是揉药丸。第二个是斗房,就是外配,比如您要做牛黄清心,刨去细料以外,糙料就由斗房来给您配。还有碾子房,轧成面的,变成细末。还有筛子房。还有刀房,不是讲究饮片么,这饮片就要切,您得讲刀功,那切得真是好。有些药就是草根树皮么,这东西必须得泡几天,用铁锅泡,泡完捞出来,控了水,码齐了,刀房您可能没看见过,这儿一个铁的什么东西,刀是圆的,这边有一个钮,跟那床子拧上,手工切,这么切,后头还有一竹板儿,这么宽的竹板,前边铁齿挠子,能把这东西码齐了,为什么用竹板呢,你要咔咔咔切,它就往前颤,这样就切一点推一点、切一点推一点。
定:买药有固定的主顾吗?
乐:也有,你比如说有些王府呀什么认准了,到时候就上同仁堂买去。另外百姓也觉得药吃得不错,要抓那饮片,汤药呀,都上您这儿来抓。为什么哪?您这儿一个是全,一个是您的质量。方子全是同仁堂的方子,都由那儿出来。您要开药铺,那您的配方从哪儿出来?不就从那儿抄么。除了宏济堂的驴皮膏不是同仁堂的,因为同仁堂它没有。
定:北京不是还有其他药店吗,他们不敢用同仁堂的方子吧?
乐:不是不敢用,他不知道。
定:药丸子上不是都写着有什么什么的吗?
乐:主料有,但它还不尽是这个呢,还有配的。
定:你们家药房开得挺成功的,有什么诀窍没有?
乐:诀窍就一个,诚信呀。您甭管是药房也好,饭馆也好,布铺也好,洋货铺也好,您干什么也得有诚信,您这东西确实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您才立得住。人家薄利多销。那阵儿您要做衣服,没有说您自己到布铺去看料子的,您给瑞蚨祥一个电话,待一会儿就给您送来,他知道您这宅门要什么,啪啪一拿拿十几匹,到您这儿给您挑。都这么干。一个电话,裁缝到家来了,给您量,量完了东西拿走了。几天,做得了,给您试样子,试完样子,好了,两三天做完。鞋也是定做,一个电话,过来。没有说您自己跑去的,没有。
定:那你们的药也是给送过去?
乐:药没有送的,药有送的吗?就跟那棺材铺似的。您要买药您到药铺去。我是从小在宏仁堂制药厂长大的,我们家吃药都记账,到年下分红时得扣钱的。
中医和西医
乐:我为什么说大房是土洋的混合物呢?八国联军围北京,北京留守的是鬼子六(这里的叙述有误,鬼子六即恭亲王奕欣,在1898年已经逝世。八国联军入北京是1900年,其时慈禧带光绪帝西逃,留京与联军谈和的,是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当时在永定门外还是齐化门外,外国人把城外头围住了,出来人跟鬼子六谈,人家拿着酒,没人敢喝,其中就有我祖上,叫乐什么不知道,第一个拿起杯子喝了,这外国人见了,你这个(竖拇指),这么样就跟德国人搞得比较好。八国联军进北京以后,德国兵有时候上同仁堂,下马就说“sibu”,德文,我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他们都会。来往比较密切。
定:那就是说你们家跟八国联军是一伙的?
乐:也不完全是吧,那不成汉奸了吗?反正关系不错,所以同仁堂也没怎么遭八国联军祸害。
外国兵不是都住在江米巷(江米巷,即东交民巷。位于东城区,旧时为使馆区。)这块么,其中有两个大夫,这一下在北京出名了。一个是意大利的,茹拉大夫,随军医生啊,他既会外科,也懂得点内科,所以王府也好,大宅门也好,少爷、小姐、少奶奶,有病了,中医没治好,就让他们来。还有一个是德国的贝大夫,这俩洋人在北京没少挣钱。
茹拉大夫跟我父亲不错,等他回国的时候,把他那厨子就留给我父亲。这人是满人,姓关,关文明,六指儿,他没儿子,只有俩闺女。原来是那儿的使唤小子,偷学做西餐,最后做的西餐比当时的六国饭店,不差。我父亲为什么爱吃西餐呢,就是这厨子过来了,好多人都到他这儿来借厨子。那确实有两下子。比如说今天您过生日了,有百十来人到家里吃饭,头几天告诉他,这人独,他做什么不用任何人打下手,就一个人弄。那阵也方便,需要牛奶、黄油呀,面包,给祥来益一个电话,你什么时候给我送来,然后买鸡买什么的自己去了,小鸡都自己宰。西餐吃烤小鸡,没有说烤一鸡腿的,最小是半只呀,切完了以后烤,一做五六十人的饭,从小吃的冰激凌,全是他(做)的,烤蛋糕做得好极了。我最后一次吃关厨子的饭是跟曹汝霖,曹汝霖由天津过来,个儿不高,小胖子,他留的是寸头,南方人,说话口音挺重的,但是挺精明。最后那顿饭就四个人么,我父亲,我二大爷,我,他。关厨子给做的,我那时候也就是五六岁,吃的菠菜泥汤么,我最爱吃菠菜泥汤了。
定:你们养几个厨子啊?
乐:有中式厨子,西式——那阵叫洋饭厨子,不叫西餐,起码是两个。我们家不管中的西的,厨子都能做。随时来客人,随时的话,您吃什么,您吃中的您吃西的,您说,说完了给您开饭就能吃这个。说丰泽园的什么好,好,单有中式厨子,给你钱,你去吃去,不能白吃,回来你得给我照着做。我们小时候还有一个特点,街上卖东西这(些)个,没吃过,不允许吃。
从我们这房来讲,从大房来讲,虽然是开中药铺出身,但有病都找西医瞧,很少找中医看病。不单我父亲很少找,他们哥儿几个也很少找。我有一个姑父是西医,朱广相,他爱人是我的二姑,就是我六爷爷、也就是我亲叔爷爷乐均士的二女儿。朱广相也是留法的,和何鲁丽的父亲何思源他们都是一伙的。
你像我母亲生我那大弟弟,1945年,生完以后就长奶疮。那时候正好是关颂涛(关颂涛,北京旗人,协和医院医生,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国实施神经外科手术最早的医生。据说他治病做手术时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句中文不说,但在生活中说一口北京方言,而且饮食爱好、礼貌风格都是老北京旗人的派头。)回来,协和的外科大夫,那时候就请他,两三天来一次到家给她换药。后来开刀的时候在南池子的东华医院,就是后来北京急救站路西的那个。关颂涛,协和比较好的外科大夫,是中国第一个学脑外科的,那时候说能开脑子,不简单了。请大夫都是这些大夫。再找就是德国医院,现在北京医院的前身。二奶奶生孩子,在中央医院,是现在人民医院的前身,那阵儿谁在那儿呢?林巧稚。
定:我觉得特有意思,你们家开中药铺,可是看病都看西医。
乐:看西医。纯姓乐的,没有学中医的。我们老大房,还出了两个有名的西医大夫。
定:可是你们还开中药铺。又开药铺又不学中医,那你们到底信中医还是信西医呀?
乐:中药铺是祖宗开的,信不信也得开呀。
定:那你们家孩子生病找西医,也不吃你们家自己的中药么?
乐:也吃中药呀。我不是说不吃中药。孩子生下来以后,要吃化毒丹,生下来以后第几天就给吃,一直吃一百天,所以我们小时候很少长青春痘,就是粉刺。再譬如说那牛黄清心,我们小时候就不短吃,所以很少有人闹病。现在这牛黄清心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有加料的,有普通的,我们小时候吃一般都吃加料牛黄,我们就叫清心。拿回来一吃,我们也不觉得它苦,嚼着跟吃糖似的,睡觉之前来一丸。我觉得最难吃的一个是妙灵丹。这是小孩经常不断吃的,因为它是由猪苦胆做的,不但臭它还苦。再一个至宝锭有点苦,至宝元我们小时候吃就跟吃糖似的。我们吃中药倒是不费劲。感冒就吃银翘解毒、羚翘解毒,我们老说羚解、银解。可是大病比如要是发烧了,就找洋大夫去了。找中医大夫来看病的,少,不能说没有。
“北京口述历史”丛书以具有学术规范的访谈方式,通过众多不同年龄的北京各界人士的口述,由点及面,反映晚清至当代北京人的生活变迁与历史命运,生动展现了北京百年的城市生活史。其内容以北京人的衣食住行为主,进而联系到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行业情况。第一辑包括《个人叙述中的同仁堂历史》《宣武区消失之前》《找寻京郊旗人社会》《诗书继世长》《学院路上》五种。本版内容节选自《个人叙述中的同仁堂历史》,作者定宜庄采访同仁堂后人乐曙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