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政治秀告一段落,一位医生政治家胜出。
医生政治家在选举中获胜,本没什么稀奇。但是,刚刚结束的台湾地区“台北市长”的选举有些特殊,获胜的一方是台大医院创伤医学部主任柯文哲医生,而落败的一方连胜文,恰恰就是柯的病人。2010年11月连胜文面部遭受枪击,正是由台大医院创伤医学部主持救治。
所以,这场选战从双方参选人确定的那一刻起,就充满着戏剧性。
在很多人看来,医生与患者作为竞争对手在同一个政治舞台上残酷搏击,总有些让人“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中,有好奇,有搞笑,更有唏嘘和担忧。那么,为啥会产生这种特殊的感觉呢?
作为一名医生,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来自于公众内心深处的伦理担忧,如果说的再确切一点儿,是来自“医学伦理”的担忧。
我无意对两个阵营的政治观点进行评价。不过,我倒是很愿意从医学伦理的角度,对这场“柯连之战”的过程进行粗浅的探讨。
上个世纪,美国学者Beauchamp和Childress在《生物医学伦理学原则》一书中提出“自主、行善、不伤害、公正”四大原则,被广泛接受,成为医学伦理学最重要的原则。可以说,一旦违背上述原则,基本上就会触犯“众怒”、成为整个社会攻击的靶子。而我们如果对“柯连之战”的整个过程进行梳理分析,便会发现,双方阵营的攻防对策正是小心翼翼地遵循和利用着这四个原则,而双方在选战中的得失也完全可以用这四个原则进行评价。
自主原则
自主,就是自己做主。在医患关系中,自主有多个方面的含义:要尊重患者的自主决定;在患者作出自主决定前,把过程和可能的结果全部如实告知,不能给人家下套;不能依靠某种优势地位,对患者的思想或行动进行强迫。
可以看出,自主原则对于柯文哲这个医生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政治这事儿,本来就是天天撒谎、处处下套。更为麻烦的是,从传统视角来看,医生在患者面前,总是更为强势,甚至具有家长式的角色。在这个层面上,连胜文是个弱者,非常容易博取社会同情。而连胜文一方确实也充分利用了一点,把自己打扮得更像个弱者:每一次宣传都哭着喊着说“我是一个经历过生死的病人,呜呜呜…”
行善原则
行善原则,又称为有利原则,就是说要仁慈、行善、利他,多多救治病人,多做对病人有利的事情。
这条原则,看似对柯文哲的要求相对多一些。实则不然,在中国特别是台湾地区,传统文化上还讲求“善有善报,有恩必报”。这一下,担子就压到连胜文一方了:当初你连胜文脸上中枪,是谁救了你呀?台大医院呀!那你怎么还能和你的恩人竞争呢?
这个魔咒到底怎么破?连胜文一方也是绞尽脑汁地找到了自己的“妙招”,让连家老妈跳出来放话说:确实是台大医院救了我家连胜文不假,我要感谢救治我儿子的医生,但是柯文哲不是主管医生,我们用不着谢他,哼哼…事情到了这地步,就有些一地鸡毛的意思。柯文哲一方也用不着省油了:咱们也上家属!柯文哲的老婆在“脸书”上发消息:哎呦喂,那么,当初连胜文出院后,你们老两口干嘛给我家老公送红酒致谢呢…紧接着,柯文哲自己也跳出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本来就是美事一桩,人情世故,何必搞成这样子?”
反正,后来,大概是觉得这事再扯下去就不像话了,连方阵营在选举前又“大度”地宣称:还是要感谢所有人,包括柯文哲…
不伤害原则
医学上,不伤害原则是指在诊疗过程中尽量避免对病人的伤害,或者,尽量做到“两害相衡取其轻”。把这个原则放到“可着劲儿相互伤害”的政坛上,真的很扯,“臣妾们实在做不到呀”。但是,难归难,还是得遵守,起码“别伤害得过于明显”。
不伤害原则的最大受益方,肯定是病人。病人最大:“我是病人,我自豪,谁也不能伤害我!”所以,这场选战甫一开场,连胜文早早地就在头上戴了个“病人”的帽子。柯文哲当了那么多年医生,还是有点政治觉悟和敏感性的,任凭媒体记者百般挑逗,就是不肯直接说连胜文的坏话。给逼得急了,他也只好来句很直白的:“医生不好攻击病人。”
就这样,连胜文大概窃笑了不少时日。但是,他忘记了,医生也是可以成为“病人”的。
柯文哲很幸运地“有病”了。据传,他患有“亚斯伯格症”(一种神经发育障碍,一般被认为是“没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多见于男性)。这下,连方阵营的麻烦来了,而且是自找的:他们没有行医经验,“不伤害原则”这根弦绷得不够紧——连胜文的助手口无遮拦,拿柯文哲的疾病大肆开涮。这下就招致了很多抗议。后来,连胜文只好出面公开批评助手的言论,失分不少。
公正原则
公正,就是公平、正义,对利益和义务进行公正的分配,避免任何歧视。公正原则,是所有伦理学的最基本原则之一,实在太重要了,稍有闪失,就容易出大事。所以,一直是政治家们手中的重要武器。
柯文哲就扛着“公平原则”的大炮,毫不留情地朝连胜文开火了:你这小子是富二代加官二代,就是个权贵,所以,当年你受伤后,人还没送来,各方电话就先来了,要求医院优先提供特殊照顾,这是赤裸裸的特权…柯文哲这个“权贵论”正中连胜文身份的要害,杀伤力确实不小。
可是,柯文哲在乐不可支地轰击连胜文的时候,不经意地露出了自己的屁股。今年9月份,柯文哲前往阳明医学大学演讲,谈到当初为何选择外科时,说:因为小儿科太吵,康复科太慢,病理科无法接触病人,泌尿科没看过病人上半身,耳鼻喉科五个洞、当医生好像当矿工一样。其实,玩笑说到这里,同行们笑笑也就罢了,效果会不错。可是柯文哲刹不住车,又接着开涮妇产科说:妇产科只剩下一个洞,要在女人大腿当中讨生活,所以他不喜欢…此番“洞洞论”一出,柯文哲很惨:歧视女性。很多女“议员”毒舌破口大骂,当时言辞之激烈,简直无以复加、无以复加呀。
如今,选战落幕,胜负已决。
作为胜者的柯文哲在笑脸示人的时候,想必私下也会感慨不已。我看过柯文哲在2013年所作的TED医学人文演讲《生死的智慧》。这位行医多年的老医生表达出的医学感悟,确实有很多亮点。他的经验丰富,理论水平也很高。但在那个踌躇满志的演讲时刻,他肯定预料不到后来的波澜起伏。虽说获胜,但是过程艰辛,各种私密信息都被扒出,甚至一度被轰得满地找牙。不过,对他而言,还好获胜了。不然,他大概会想:真是脑子坏了,干嘛不好好地做医生,反而跑去参选?其实,我觉得,若要谈到他的获胜原因,技高一筹的医学伦理素养可能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
好了,咱们聊到这里,按照逻辑,我应该语重心长地告诉各位同道,学好医学伦理有多么重要啊,以后你们参选用得着呀。估计马上会有同仁跳出来说,我们好像没有太多这种机会哦。这倒也是…那就不说了。
哦,慢着,等一下。很可能还会有些好事的、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同仁跳出来说:整个过程看得好刺激呀,好眼馋!你说,还有没有其他机会,能够体验一下这种与病人同台角斗级别的巨大医学伦理风险、这种稍有不慎就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伦理风险?
我说,有。
那么,是什么?
跟病人上床…
(本文作者为中山医院医务科副处长。文章出自“医史微鉴”微信号,对医学历史与人文感兴趣可关注“医史微鉴”)
(摩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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