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蓟:【SARS十年】SARS病毒的2003之旅:动物、酒店与飞机
编者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句话总是说着容易,十年前的那一场灾疫,仍然需要作大量的认真细致的研究与反思,否则,等到下一场瘟疫突然降临,我们还是只能仓皇应对。
一场传染病的爆发只需要一个传染源以及几个引爆点。十年前的冬天,SARS病毒如风暴般发起,又如风暴般消去,而至今我们都还不清楚它藏在哪里。能探清的,只是回访那个冬天,SARS病毒在人类社会走过的痕迹。
SARS病毒。
冠状病毒是病毒中的一个异数。能人际传播的冠状病毒通常毒性都不怎么强,然而,在2002-2003年之间的那个冬天,一种凶猛的冠状病毒出现了。现在的推测表明,这场病毒之旅,好像是从某种动物开始,又经过了好几种动物的接力,上了飞机,并徘徊在通风不畅的医院病房,通过一些隐秘而复杂的途径繁盛起来。SARS病毒的主要特征是它的高传染力和高死亡率,前者是一个优秀病毒必备的能力;而后者,对一个病毒而言,把宿主迅速地杀死不是好办法。也许就是因此,爆发之后,这种病毒很快又销声匿迹,也许,藏在了它之前隐居的那个角落。而至今,我们尚不能说清它究竟藏在了哪里,就像十年前,我们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一样。
祸起:奇怪的“流感”
对广州而言,2002年到2003年间的冬天是个典型的暖冬。十年后回头看,那是个普通的冬天,天气暖,却不突出,唯一的天气异常是,2002年12月19日那天,在香港发生了一次大雷暴,那是自1967年开始有雷暴预警系统以来,首次在12月份发出雷暴警告。
雷暴发生前,12月15日,35岁的广东人黄杏初被送入到了广东省河源市人民医院内科病区,症状为:高热、咳嗽、呼吸困难。两天后,医院收治了与黄症状相似的病人郭仕程。入医院之前,黄曾在深圳担任厨师,郭是一位出租车司机。使用了各种退热方法和抗生素后,两人的病情并无起色,由当时的当班医生叶钧强陪同,两人被迅速送往广州进行救治,黄被送往了广州陆军总医院,郭则被送往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很快,与两人接触过的8位医护人员开始发病,第一个确诊染病的正是接诊两人的医生叶钧强。
广东省内开始接连出现这类病例,资料显示,截止1月20日,仅中山一地,已发现28名此类病人。这些病人的特征,头疼、高烧、畏冷、持续并严重的咳嗽,有血痰,双肺部炎症呈弥漫性渗出,阴影占据整个肺部,使用各种抗生素均不见效。1月21日,与广东省卫生厅派出的专家组一道,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的所长钟南山起草了一份《中山市不明原因肺炎调查报告》,报告中,这次的“怪病”被命名为“非典型性肺炎”,简称:非典。
2003年的春节是2月1日,春节前,民间开始流传广东出现怪病的一条留言。这些留言中,“怪病”被描述作:潜伏期短,当天发病;传染性强,打个照面都能传染;病发时呼吸衰竭,无药可救。然而,随着怪病的消息被传得越来越离谱,它也显得越来越不像是真的,而媒体们也只是很隐讳地表示:今年春节要特别注意“流感”。
这些关于“流感”的消息起到了作用,在那一年的春节,南中国掀起了一股抢购食醋的风潮,据说,熏醋是应对流感的好办法,有了这个好办法,人们就放心地回家过年了。
超级传播者
年二十九,因为高烧和咳嗽的症状,海鲜商人周作芬住进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传染上了这种病毒,就像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个病人会成为本次非典疫情中一个毒王级的“超级传播者”。
在中山二院,周作芬停留了两天,把病毒传给了30多名医务人员。之后,他被转入了中山三院,在救护车上,两名医生、两名护士和一名司机也被传染。在中山三院,周作芬传染了大约20多名医务人员,整个医院的传染病区几乎因为他而陷入瘫痪。之后,周又被转入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那是一所专业的传染病医院,在那里,周病愈出院。不过,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2月15日,中山二院的一位64岁的刘姓医生接到一个电话邀请,邀请他参加一个侄子将在香港举行的婚礼。当时,刘的很多同事已经病倒,但他本人只是觉得有些不适,他不想放过这个婚礼,也许,他还想趁机拜访一下香港的几个著名学者,跟他们讨论一下最近碰到的这种“怪病”。
2月21日,坐了三小时大巴,刘医生和夫人到达香港,当晚,他们入住了位于九龙窝打老道75号的三星级酒店九龙维景酒店,房间号911,从这个房间到电梯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当晚,几件在疫情传播中非常关键的事情发生了。刘医生发病了,高烧、咳嗽、喷嚏,在九楼的走廊上呕吐。第二天,刘医生离开了酒店,住进了附近的香港医院,3月4日,刘医生医治无效死亡。不过,他住过的酒店已经成了一个疫病向全球传播的最大中转站。在那里,病原至少被传给了16位酒店住客,并由这些人把疫病扩散到了全球。
作为中转站的酒店
以九龙维景酒店(左图即为该酒店大门)为开端的第一条传播路线是经由一位78岁的加拿大老太太。她住在隔壁的904房间,与刘医生一样,也是2月21日入住。也许她与刘医生乘过一架电梯,也许他们在楼道碰过面,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在那个时间和地点,他们并未谋面,是空气把病原带给了她。
第三天,老太太坐上了飞往多伦多的班机,把这种怪病带上了北美大陆。一周后,老奶奶和他儿子去世,怪病开始在两人接受过治疗的医院传播。一位在当地工作的菲律宾护工感染了这种病,之后,这位女护工坐飞机回家度过她的复活节假期,把病毒带到了菲律宾,怪病又回到了亚洲。
两个来港购物度假的新加坡女孩住在938房间。2月25日,其中的一个女孩Mok开始发烧,她们没有在意,还是回到了新加坡。3月1日,Mok住进了医院;之后,她那位同行的朋友住进了另一家医院;然后,Mok的父母、与她接触过的牧师、奶奶、舅舅相继住院,然后是4位护理过她的护士;之后,新加坡的N95口罩陷入了短缺,售价也从2美金涨到了8美金。最终,在新加坡,有36人在这场疫病中丧生,死者包括Mok的父母、牧师、舅舅,Mok活了下来。
一位美国商人当时也在酒店,他回到了越南河内,也把疾病带到了那里。从这个病人身上,取样的意大利籍的病毒专家卡洛?乌尔巴尼染病,3月29日,乌尔巴尼去世。作为一个WHO专家,乌尔巴尼的死几乎是向WHO进一步确认了这场疫情的特征——高传染性、高死亡率,在医院多发,可乘坐飞机扩散。
3月12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发布了关于一种不明原因的传染性肺炎的警告,描述了在越南和香港发生的非典型性肺炎。3月15日,WHO将这种疾病命名为“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SARS)——与大部分根据病因命名的疾病不同,这只是一个依据症状进行的命名,因为我们对这种疾病的病因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3月15日中午,一艘国航班机CA112从从香港起飞到北京,飞行时间为3小时左右,机上载有120人,其中一人正发着高烧,咳嗽得很厉害。通过这架飞机,22位乘客和两名空姐染病,这些人又把疾病传播给了大约400多名医护人员和看护的家属。这架波音737客机,无意间成了非典进入北京的一条重要途径。在北京,因为一些原因,病毒以医院为基地进行传播,成了一场真正的噩梦。
六周内,只需坐几次飞机,疫病到达了加拿大、新加坡、越南、泰国、菲律宾……绕着半个地球几乎打了个来回,并使北京代替广州成了疫情的中心,而我们,在当时甚至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它该是病毒、细菌,还是其他什么?
病毒,意想不到的嫌犯
当时,分布在三个大洲,各个国家的科学家都在实验室分析病人的组织切片、血液、痰液、排泄物……
2月18日,来自北京的一个病毒学实验室首先公布了他们的研究结果——通过电子显微镜观察,他们看到了病人尸检标本上有衣原体,于是怀疑这中怪病的罪魁祸首是衣原体。那是一种比病毒大,比细菌小的原核生物,衣原体肺病的特征是散发,死亡率低,而且,只需适当的抗生素治疗即可痊愈。很快,在中国大陆,这个研究结果被大量权威媒体报道,并被官方当作了“非典不可怕”,“已经得到控制”的“医学证明”。
不过,这个来自北京的研究并没有获得广州那些最早接触非典患者的医务工作者的赞成。对于这个结论,一个重要的反对者就是钟南山,他认为,“从临床上来讲,第一,衣原体肺炎很少发病这么严重,第二,我们采取了足够剂量的治疗衣原体的药物,但一点效果都没有。”事实上,就在一月底,钟已经与香港大学的一个动物病毒研究小组开始了寻找非典病原的合作。
最初,因为这种疾病的症状实在太像一场严重的感冒,研究人员怀疑这是一种流感病毒——自1997年香港发现人类也会感染禽流感之后,在这个城市,这种病毒一直受到严密关注。“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禽流感病毒获得了人际传播的能力”,当年接受记者采访时,港大微生物系的首席科学家裴伟士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在裴的实验室中,检验结果发现,非典病人体内并没有禽流感病毒。
面对这场从未见过的“怪病”,一个困难在于,你不知道它的来源是一种我们早已熟知的东西、改头换面的老朋友,还是一种全新的、从未见过的危险的东西。而实验室中的大部分工具,那些极高科技的分子探针们,只能探测样本中有没有那些我们已知的片段。他们检验了非典是不是鼠疫、出血热、各种细菌性肺炎、季节性流感,以及,汉坦病毒感染,答案都是否,这是一种新的病原,需要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进行组织培养,让病原摧毁细胞,然后把被摧毁的细胞拿到显微镜下看,像警察观察作案现场一样,通过仔细观察,发现元凶。
费了些周折,他们找到了病原乐于去破坏的细胞——一种猕猴的肾细胞。大约到了三月中旬,被感染的细胞们终于发生了病变,病变的细胞被送到了电子显微镜下。在最初得到的照片中,病毒的周身包围着一些日冕一样的触手,这便是病毒的“冠”——这个病毒的模样是如此出人意料,以至于,当时鉴定它的病毒学专家需要去查一下教科书才能确定,这究竟是哪一类病毒。
病原为冠状病毒,这是个让人吃惊的结果,因为,在这之前,能感染人类的冠状病毒通常只是一些毒性很弱的鼻病毒,它们通常只会引起一些轻度和自愈性的疾病,而在当时的香港,已有18人染病,6人死亡,死亡率30%以上。
4月8日,香港在网站上发布了SARS的病原体是冠状病毒的事实,4月11日,美国也宣布了同样的发现,4月12日,中国大陆宣布了同样的独立发现,根据一些资料,早在2月26日,军事医学科学院就已分离出了冠状病毒,但因为属于军事医学,常规要求保密,结论并未对外公布。
源头:果子狸与蝙蝠
找到了病原,还需要解决的问题是:病原是怎么来的,它们从哪里来?
“病毒对人类而言很新,这就意味着,它可能来自某种动物。”从深圳的一个农贸市场中,港大的教授管轶取来了各种动物的口腔拭子、肛门拭子以及各种排泄物样本,在市场上的数十种动物中,他发现,6份果子狸样本中均检测到了与SARS病毒类似的冠状病毒。果子狸(见下图)是当时林业局文件中明确规定的54种可以饲养的食肉动物之一。
5月3日,在果子狸身上发现了类SARS病毒的消息发布,在广东,这种动物开始被大规模捕杀。9月,关于果子狸与SARS病毒的关系发表在《科学》杂志上,不过,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
后来,长春农业大学动物研究所对全国的果子狸进行了一次普查,他们发现,北方的果子狸身上并未携带类SARS的冠状病毒,只有广东地区,那年冬天的果子狸身上携带着这类病毒。有专家猜测,果子狸只是在运输过程中,从其他动物身上染上了这种病毒。这种长着一张花脸的狸猫,应该只是病毒的一个中间宿主,而病毒的仓库,应该另有其人。在发表于《科学》杂志的论文中,管轶写到:果子狸“应该是从其他动物身上得到了这种病毒。而那种我们今天并不知道的动物,才是真正的(冠状病毒的)天然仓库。”
管所在研究小组认为,如果果子狸不是冠状病毒的仓库,这种病毒的仓库应该是一种比较常见,很容易与农贸市场动物接触的生物。对农贸市场的动物,第二场大型普查开始了,这次的检测对象从猕猴到豪猪,从斑鸠到家鼠,从野猪到眼镜蛇。最终,有三个样本被确认可以感染冠状病毒,这三个样本都来自蝙蝠。
之后,一个由中国、美国、澳大利亚科学家组成的联合研究小组以拉网的方式,对中国栖息的400多种蝙蝠进行了排查。在四种菊头蝠中,他们发现了类似SARS病毒的冠状病毒,这些蝙蝠病毒并不能直接传染给人,基因信息分析则显示,在人类中流行的那种SARS病毒更像蝙蝠病毒中的一个变异分支。这个发现刊登在了2005年9月的《科学》杂志上,10月1日,媒体的大标题说:“蝙蝠疑为SARS病毒源头 专家提醒勿对其开杀戒”。
病毒从动物到人的传播,一直是人类的噩梦,而对流感病毒,因为传播途径简单,这种噩梦尤甚。对于禽流感病毒,曾有推测,在猪体内,人流感病毒与禽流感病毒发生了重组,从而产生了可以感染人的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而对于SARS,它的变异与传播,至今是个迷。在2003年5月出版的《自然》杂志的回顾文章中,中国的南部,因为一些动物管理方面的一些混乱,可能将是全球主要的新型流感毒株的发源地。2009年,在斯坦福大学的全球病毒预测网络(GVFI)中,中国的广州、香港被作为了一个重要的流感病毒检测点。
一位英国大学学院的流行病学专家在事后的回顾中认为我们是幸运的,“SARS病毒的传染通常发生在症状出现之后”,而如果如1918-1919年的大流感一般,病人在恢复期具有更强的传染力,SARS所带来的就会是一个更为恐怖的故事了,在机场和医院,它会像死神一样传播。但也有人怀疑:有没有人是不发病的、沉默的携带者,而这些携带者是否能够传播病毒?
这些问题并没有解决,而能够引发严重呼吸症状的冠状病毒也没有消失。2004年广州又发现了4例非典病人,不过,疫情没有继续扩散,几例病人也全部治愈出院。那一年的1月11日,广州市民1500人签名“我们不吃野味”。
亚洲的非典过去了整十年,2013年2月,英国出现了一种新的严重呼吸综合征,经过分析,病因也是一种冠状病毒。新型冠状病毒并非SARS病毒,其基因序列与2008年在荷兰发现的一种蝙蝠冠状病毒最为接近,病毒虽然已表现了在人群中传播的迹象,人际传播能力却不强。
对新型的冠状病毒,我们仍然不知道它们的来源、经历,一切都仍是未知,除了死亡率——截止2013年2月19日,已有12名病人感染该病毒,6人死亡。
(转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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